正文 上卷(二)(2 / 3)

樹伯從袁世凱想起了前年本鄉辦初選的情形,開始說道:“你們講正經話,我來說個笑話吧。說的是那年辦初選,——冰如,你是不睬這些事情的,我卻喜歡去看看,隨隨便便投一票也丟不了什麼身份,——辦初選,蔣老虎拚命出來打幹;客居外邊的,不高興投票的,那些選民的名字他都抄了去,——冰如,說不定你的名字也歸了他,——已有足夠的數目。但是轎夫不多;每個轎夫投了票出來了又進去,至多也隻好三四回,選舉監督到底不是瞎子。他就在茶館裏招攬一批不相幹的人,每人給一張自己的名片,叫他們進去投票,出來吃一餐兩塊錢的和菜。那些臨時轎夫在杯盤狼藉的當兒,大家說笑道:‘真難得,我們今天吃老虎了!’這不算好笑。有一個轎夫投了票出來對他說道:‘你的大名裏的鑣字筆劃多,寫不清楚;我就寫了蔣老虎,反正是一樣的。’這句話把蔣老虎氣得鼓起腮幫,像河豚的肚皮,一把拉住那轎夫,硬不許他入座吃和菜……”

樹伯說到這裏,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大家也都笑了。而冰如的笑裏,更帶著鄙夷不屑的成分。他向來就看不起那個同姓不同宗、綽號“老虎”的蔣士鑣。蔣士鑣頗交往一些所謂“白相人”;他是如意茶館的常年主顧,是賭博的專門家;而鎮上的一般輿論,往往是他的議論的複述。冰如有時想起本鄉該怎樣革新,自然而然就想到蔣士鑣;以為這個人就是革新的大障礙,真好比當路的老虎。彼此見了麵是互相招呼的,但沒有話可以談,隻有立刻走開。在宴會酬酢中遇見時,仿佛有一種默契,他們避不同席,有過什麼深仇闊恨似的。其實,連一句輕微的爭論也不曾有過。

酒罷飯畢以後,大家又隨便談了一會。談起後天的開學,談起初等學校升上來的學生的眾多。窗外雖是寒風怒吼,春的腳步卻已默默地走近來了;酒後的人們都有一種燠暖的感覺,這不就是春的氣息麼?春回大地,學期開始,新學生不少,又增添一位生力軍似的新同事:冰如隻看見希望涎著臉兒在前邊笑了。他走回家去,一路迎著風,仿佛鋒利的刀在皮膚上刮削,總消不了他心頭的溫暖和高興。

煥之看冰如樹伯回去,各有一個傭人提一盞紙燈籠照著,人影幾乎同黑暗融和了,隻淡黃的一團光一搖一蕩地移過去;覺得這景象很有詩意,同時又似乎回複到幼年時代。街頭的火把和紙燈籠,在幼年總引起幽悄而微帶驚怖的有趣的情緒,自從城裏用了電燈,這種趣味就沒有了;不料今夜在這裏又嚐到。

“在事業上,我願意現在是幼年,從頭做起。”他這樣想著,同住校的三位先生回進來。李毅公就招呼他,說同他一個臥室,在樓上靠東邊的一間。徐陸兩位先生同室,就在隔壁,過去就是三年級的教室。樓下本來是兩個教室,此刻升學的新生多,要開三個教室了,好在房子還有。

走進臥室時,校役已把帶來的行李送上來:一隻箱子,一個鋪蓋,還有一網籃書。鋪位也已布置好,朝著東麵的窗。靠窗一張廣漆的三抽屜桌子,一把櫸木的靠椅。桌子上空無一物,煤油燈擺上去,很清楚地顯出個倒影來。桌子橫頭有書架,也是空著。李毅公的鋪位與煥之的並排;一隻大書桌擺在全室的中央,因為他有些時要弄動植物標本,理化試驗器的緣故。

“水根,你替倪先生把床鋪好了。”毅公吩咐了校役,回轉身來親切地向煥之說:“倪先生,你坐了逆風船,想來很疲倦了,可以早點兒休息。這裏是鄉鎮,夜間都安歇得早。你聽,這時候也不過十點鍾,風聲之外就沒有一些別的聲響。”

煥之經他一點醒,開始注意耳際的感覺確然與平日不同。風從田原上吹來,挾著無數管樂器似的,嗚嗚,噓噓,嘶嘶,其間夾雜著宏放無比的一聲聲的嘩……雖然這樣,卻更見得夜的寂靜。似乎凡是動的東西都僵伏了,凡是有口的東西都封閉了;似乎立足在大海裏塊然的一座頑石上。如果在前幾年,煥之一定要溫理那哀愁的功課了,因為這正是感傷的境界。但是今晚他卻從另一方麵想,以為這地方這樣安靜,夜間看書作事倒是很合適的。他回答毅公道:“現在不疲倦。剛才在船上確有點疲倦;上得岸來,一陣談話,又喝了酒,倒不覺得了。”

水根剛把鋪蓋捧上了床,手忙腳亂地解開繩子,理出被褥來。煥之和藹地阻止他說:“這個我自己來,很便當的。”

那拖著粗黑大發辮的鄉下人縮住了手,似乎羞慚似乎驚奇地看定這位新來的先生。一會兒露出牙齦肉一笑,便踏著他慣常的沉重的腳步下樓去了。

煥之搶著墊褥鋪被,被褥新漿洗,帶著太陽光的甘味,嗅到時立刻想起為這些事辛勞的母親,當晚一定要寫封信給她,而衣袋裏的那篇文稿,又非把它看完不可。這使他略微現出匆遽的神態。

“何不讓他們弄呢?”毅公似乎自語般說。

“便當得很的事情,自己還弄得來,就不必煩別人了。”

煥之收拾停當了,兩手按在頭頂,往後梳理頭發;舒一口氣。再把床鋪有味地相了一相,便帶著一種好奇的心情,坐在那把將要天天為伴的椅子上。他從衣袋裏珍重地取出冰如那篇文章,為求仔細,重又從頭看起;同時想,書籍之類的東西隻好待明天理出來了。

夜來風轉了方向,而且漸漸平靜了。曙色遍布時,田野,河流,叢樹,屋舍,顯現在淡青色的寒冷而清冽的大氣裏;小鳥開始不疾不徐地叫;早起勞作的人們發出種種聲響,彙合成躍動的人籟。

煥之突然醒來,一骨碌爬起身,直望對麵的窗:想到天氣晴好,兩條胳臂不禁高高舉起,臉上浮現高興的神色。一會兒,重又把臥室環視一周;角落裏,桌子底下,以及不甚工致的白堊的天花板,都給加上個新的記認。看李毅公的床,帳門垂著;他還沒有醒,便輕捷地披衣起床,去開那窗子。

窗下是校裏的園地,種著菘菜。園牆之外,迤斜地躺著一條明亮的小河,輕風吹動,皺起鱗鱗的波紋。一條沒篷船正要出發;豎起桅杆,拉上白布帆,就輕快地前去了。河兩岸是連接的麥田。麥苗還沉睡著似的,但承受著朝陽,已有欣欣的意思。田畝盡處,白茫茫一片,那是一個湖。幾抹遠山,更在湖的那邊,若有若無,幾乎與天色混合了。

“啊,可愛的田野!在這裏,若說世間各處正流行著卑鄙、醜陋、凶惡、殘暴等等的事情,又說人類將沒有希望,終於是長不好教不靈的動物,誰還會相信?那輕快地駛去的船裏的人物,他們多麼幸福,來往出進,總在這個自然的樂園裏。我對他們慚愧了。”

他除了出城去掃墓,幾趟近地山水的旅行以外,簡直在城圈子裏禁錮了二十多年。現在對著這樸素而新鮮的自然景色,一種親切欣慕的感情禁不住湧了上來。既而想,此後將同這可愛的景色朝夕相親了;便仰起了頭,深深地吸入一腔清新的空氣。他從沒有這樣舒快過,他似乎嗅到了向未領略的田土的甘芳氣息。

他走下樓。水根正在庭中掃地,大發辮盤在帽沿,青布圍裙裹著身,帶著驚異的樣子說:“先生,你這樣早!他們幾個先生,這兩天放學,起來還要等好一會呢。”

“我是早了點兒,”煥之隨口說。回身望那座樓,是摹仿西式的建築,隨處可以看出工匠的技術不到家。卻收拾得很幹淨;白粉的牆壁,廣漆的窗框和欄幹,都使人看著愉快。庭前一排平屋是預備室藏書室以及昨夜在那裏談飲的休憩室。預備室的左側,引出一道廊。沿廊一並排栽著剛透出簷頭的柳樹;樹枝上頭,歡迎晴朝的麻雀這裏那裏飛跳。一片廣場展開在前邊。五株很高大的銀杏樹錯落地站在那裏,已經滿綴著母牛的乳頭似的新芽。靠東的一株下,有一架秋千;距秋千二十步光景,又橫掛一架浪木。場的圍牆高不過頭頂;南麵牆外正是行人道,場中的一切,從牆外都能望見。

一種幻象湧現在他眼前:陽光比此刻還要光明而可愛;銀杏和柳樹都已綠葉成陰,樹下有深林幽壑那樣美妙;不知什麼地方飛來些美麗的鳥兒,安適地剔羽,快樂地顧盼。其間跳躍著,偃臥著,歌唱著的,全是天真純潔的孩子,體格壯健而優美。牆外好些行人停步觀看,指點笑語。

“這不就是神仙境界麼!”

他低下頭來,一縷快感似乎直咽到肚裏;兩臂反剪著,兩手互捏,關節作響。他記起昨夜的談話和仔細看完的那篇文章,便忖量自己的前途:“其他的同事還沒完全看見,看見了的幾個也不知道他們怎樣;但是據蔣冰如的表示,他總是個有良心肯思想的教育者。一個人既願盡力於教育,就是孤立無助,也得往前做去;何況他確有同誌,而且他正引我為同誌。我應當比去年更用心力,凡是可能的地方總要做到極度才對。明天開學了,我願意此刻尚未見麵的許多學生受到我豐盛而有實惠的貢獻。啊,尚未見麵的學生,我已經看見你們在這裏遊戲了!”

兩個鍾頭以後,他同李毅公在市街上了;他急於要投寄給母親的信,帶便認一認郵政局。市街是頭東頭西的,有三裏多長。這時候早市還沒有散,賣蔬菜賣魚蝦的擔子常常礙著行人的腳步。談話的,論價的,揀選東西的,頗有擾攘之概。各種店鋪也是城市風,不過規模都比較小;一兩個夥友坐在店櫃裏,特別清閑似的。

市上來了個麵生的人,大家不由得用好奇的眼光注視他一會。有的看了看也就完事;有的卻指點著他同別人研究,是學校裏先生的朋友呢,還是上頭派來查學校的?煥之覺得自己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雖然沒有什麼羞慚,總覺得有點兒不自在,隻低垂著眼光看前麵的路。

郵政局是極小的一個店麵,短短的字跡已經認不大清的一塊牌子隱藏在屋簷下,要不是毅公招呼說“郭先生,郵包還沒封嗎?”誰也會錯過的。

“沒有,沒有,現在正要封包呢。你先生有信?”

斜射的陽光隻照在這小店屋的屋頂上,屋裏非常暗;煥之閉了閉眼,再張開來細認,才看清櫃台裏一個人正在包紮一疊疊的信件。

“不。是這位倪先生有信。他是我們學校裏新聘的先生。你又多一個主顧了。”

“好的,好的,歡迎得很。”

那郵局長看寄信的人走了,便抬起頭來朝對街茶葉店裏的夥計喊道:“喂!這個麵生人姓倪,是‘高等’裏的新先生。”

“是先生?”茶葉店夥計仿佛覺得爽然,“年紀那樣輕,我看他至多二十歲呢。”

停一會,茶葉店夥計又找機會去告訴了鄰近的店家。在有些人的心頭便引起了輕微的絕不狠毒的一種敵意。要是問他們何以有這種意識,他們也說不上來,隻仿佛覺得自己又讓別地方人拔去了一根頭發似的……煥之毅公兩人走完了市街,拐彎上一座很高的橋;當年的石工很工致,現在坍壞了,石級縫裏砌滿了枯草。回轉身朝來的方向望,就是一排市屋後麵的一條河。各式的船停泊了不少,也有來往行駛的。一個個石埠上蹲著青年女子或者老婦人,她們洗濯衣服,菜蔬,碗碟。鱗鱗的屋麵一直伸展到天際;白粉牆耀著晴明的光;中間聳起濃綠的柏樹枇杷樹之類,又嫋起幾縷卷舒自如的炊煙。

對著這一幅鄉鎮生活的圖畫,煥之又沉入優美的默想。他想今晨看見的那些人,他們的內心似乎都非常安定,非常閑適;就是一個賣菜的老婆子,她同別人爭論價錢,也仿佛隨意為之,一點兒不緊張。幾年以來,在城市的社會裏混,看見的大部分是爭奪欺騙的把戲。這裏,大概還沒有傳染到這種病毒吧。

他想,過一些時候,可以在這鱗鱗的屋麵下租定兩三間房子,把母親接來住;於是教學生以外,仍得陪伴著母親。這樣,就是從此終身也很好,當教師本來應該終身以之的。

恬適的笑浮上他的臉。

“過橋去不遠,就是蔣先生的家,”毅公指點橋的那邊。那邊房屋就很稀,密叢叢的,有好幾個竹林;更遠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這時候全被著耀眼的陽光。

“我們去看他吧?”

“好的。”

毅公在前引導,走進冰如的客室。這是一間西式的屋子:壁爐上麵,橫掛一幅複製的油畫,畫的是一個少女,一手支頤,美妙的眼睛微微下垂,在那裏沉思。兩隻式樣不同安舒則一的大沙發,八字分開,擺在壁爐前麵。對麵是一張玲瓏的琴桌;雨過天青的花瓶裏,插幾枝尚未全開的蠟梅。裏麵牆上掛四條吳昌碩的行書屏條,生動而凝煉,整個地望去更比逐個逐個字看來得有味。牆下是一隻茶幾,兩把有矮矮的靠背的椅子。中央一張圓桌,四把圓椅圍著。地板上鋪著地毯。光線從兩個又高又寬的窗台間射進來,全室很夠明亮了。右壁偏前的一隻掛鍾,的搭的搭奏出輕巧溫和的調子。

李毅公很熟習地給煥之拉出一把圓椅,自己又去拉另外一把,同時用努嘴來示意,隨即說道:“造這房子,都是蔣先生自己給匠人指導的。你看,這天花板和牆壁接觸處的裝飾花紋,也是他打了圖樣,教匠人照樣塗飾的。”

煥之坐下來,抬起頭看,說道:“我看出他有這麼個脾氣:什麼事情都要通過他自己,才認為滿意。他那篇文章裏,中國古人的,今人的,外國教育家的,心理學家的,社會學家的,種種的言論都采取;但是他說,並不因為他們是某人某人而采取,是因為他們的話有理,故而采來作為他自己的話。這不是靠傍,他自己有個係統。”

“這些話,他平時常常說起。他簡直是個哲學家。”毅公說著,鬆快地笑了。

這時候,冰如走了進來,高興地說道:“我本要到學校去了,兩位卻先來了。我的文章看了吧?”他用期待的眼光看定煥之,輕輕地,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看了,仔細地看了。”

“最要緊的,有什麼不對不周到的地方?”冰如的臉色很莊重,聲音裏透露心頭的顧慮。

“沒有覺得,”煥之說得極沉著,表示決不是尋常的敷衍。“老實說,關於教育,我所知也有這麼些;不過我沒有把這些材料組織起來,成一種係統的見解。現在看了先生的文章,再自己省察;的確,從事教育的人至少要有這些認識。我從先生處得到不少益處了!”

煥之又繼續說:“我極端相信先生的意思,就是說:我們不能把什麼東西給與兒童;隻能為兒童布置一種適宜的境界,讓他們自己去尋求,去長養,我們就從旁給他們這樣那樣的幫助。現在的教育太偏重書本了,教著,學著,無非是文字,文字!殊不知兒童是到學校裏來生活的;單單搞些文字,就把他們的生活壓榨得又幹又癟了。”

“所以我一直想要改變。醒悟了不改變,比不能醒悟還要難受,還要慚愧。可是我沒有——”冰如簡直把煥之看成多年的知友,這時候他不比昨晚喝酒時一味地高興,眉頭略微皺起,要對這位知友訴說向來沒有聯手人的苦處;但是猛想起有個毅公在旁邊,話便頓住了。他幹咳了一聲,繼續說道:“可是我沒有具體的辦法,一時無從著手。以後同各位仔細商量,總要慢慢地改變過來。”

他又特別叮嚀地向毅公說:“你的功課是最容易脫離書本的;張開眼來就是材料,真所謂‘俯拾即是’。用得到文字的地方,至多是研究觀察的記錄和報告。”

毅公誤會了,以為冰如含有責備的意思,連忙說:“這,這不錯。我從前太著重記誦了。以後想多用鄉土材料,不叫他們專記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