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似乎另外睜開一雙靈慧的眼睛,從“璋固女子”雲雲的背麵看出了含蓄的意義。他相信那個話與她是否合乎理想的女子全沒關係;是環境和時代限製著她,使她不得不那樣說。她仿佛說:“承受你的愛情,固然非常願意;但是,家裏有兄嫂,鎮上有許多親戚世交,學校中有更多數的教師與同學,他們大多要鄙夷我,以為女孩子唯有這事情不該自家管。論情是無疑地答應,論勢卻決不能答應,我‘莫知所以為答’了。要知道,我苦的是個女孩子啊!”從這裏,他體味出她的文筆的妙趣,憤慨嘲諷而不顯露,仔細辨認,卻意在言外。剛才粗心乍讀,看不到深處,便無謂地一陣懊惱,很覺得慚愧;而對她曾起一些不尊重的想頭,更是疚心不已。
她的含蓄的意思既是這樣,那末他該怎樣著手呢?他喜愛地再把來信讀一遍,發見了,原來信裏已有所啟示。她說女孩子自己對於這類題目少有能下筆的,反過來,不就是說要下筆須待別人麼?別人是誰?當然是她哥哥咯。同時就想起蔣冰如,所謂“別人”,他也該是一個。而母親也得加入“別人”的行列,算是自己這方麵的。
男女兩個戀愛的事,讓雙方自由解決,絲毫不牽涉第三者,煥之平時以為那樣是最合理的。現在,他自己開手做文章了,卻要煩勞別人,牽涉到第三者,他覺得多少是乏味的事。把怎樣愛她怎樣想得到她的話告訴她,自然是真情的流露,生命的活躍。但是,把那樣的話去告訴不相幹的第三者,是多麼肉麻,多麼可恥的勾當啊!
然而辯解又來了。來信雖沒承受的字樣,實際上是承受了的。那簡直就是雙方自由解決,精神上已超越凡俗。還得去煩勞第三者,不過聊從凡俗而已;一點點形式上的遷就又算得什麼事!
於是他到處都想妥貼了;隻覺從來沒有這樣滿意過,幸福過,開始把秘藏在心頭的戀情告訴母親,說:“金樹伯,你是知道的,他有個妹妹,在女師範讀書,今年年底畢業了。她性情很好,功課也不弱,我同她會見了好多回,談得很投機;她也佩服我;如果同她結婚,我想是適當不過的。現在擬托校長蔣先生向他們去說,你看好不好?”
“是女學生呢,”母親抬起始終悲愁的眼看著煥之;同時想到在街頭看見的那些女學生,歡樂,跳蕩,穿著異於尋常女子的衣裙,她們是女子中間的特別種類,不像是適宜留在家庭裏操作一切家務的。
煥之領悟母親的意思,便給她解釋:“女學生裏頭浮而不實的固然有,但好的也不少。她們讀了書,懂得的多,對於處事,對於治家,都有比尋常女子更精善更能幹的地方。”
仿佛有一道金光在他眼前閃現,把這比較簡單枯燥的家庭修飾得新鮮而美麗。他心頭暗自向母親說:“將來你在這樣可愛的家庭裏生活,始終悲愁的眉眼總該展開來笑一笑吧。你太辛苦了,暮年的幸福正是受而無愧的報酬。”
“女學生也能在家裏做一切事麼?”母親著意去想象一個女學生在家庭裏操作的情形,但終於模糊。本能似的切望兒子的心情催促她接著說,“論年紀,你本該結婚了;我家又這樣地冷靜。金家小姐果然好,自不妨托蔣先生去說說。不過金家有田有地,你看彼此相配麼?老話說‘門當戶對’,不當不對那就難。”母親現在已經讚同煥之的意見,唯恐進行不成功了。
煥之聽說頗有點憤憤,這是何等庸俗的見解!純以戀愛為中心的婚姻,這些想頭是一點兒也攙不進去的。隻因對於母親不好批駁,還是用解釋的口氣說:“那沒有關係。結婚是兩個人相配的事情,不是兩家家產相比的事情。人果然相配,那就好。‘門當戶對’隻是媒人慣說的可笑話,我是想都不想到這上邊去的。”
“哪裏是可笑話,實在不能不想到這上邊去呀!女子嫁到男家,從此過活一輩子了;在娘家過什麼樣的日子,到了男家又過什麼樣的日子,她心裏不能沒有個比較。比較下來相差不多,那沒有什麼;如果差得很遠,那末,在她是痛苦,在男家是牽累,兩麵都不好。你有這麼一種脾氣,盡往一邊想,不相信相傳下來的老經驗。但要知道,婚姻不是買一件零星東西那樣輕便的事情。”
煥之點頭說:“媽媽說得不錯,婚姻不是買一件零星東西那樣輕便的事情。”一陣得意湧上心頭,他站起來走到母親跟前,語聲裏帶著無限的歡快,說:“不過對於金小姐,我看得很仔細了;她一點沒有富家小姐的習氣,過什麼樣的日子,她是並不拘的。她的心思伸展到別的方麵去了,她願意盡力教育,同我一樣地盡力教育。媽媽,我曾假想這件婚事能夠成功,對於將來已經想得很多很多。那時候,我們家裏將充滿著生意、光明和歡樂!我們倆出去同做學校裏的事,回來便陪著你談話消遣,或者到花園去玩,或者上街市買點東西。媽媽,到那時候你才快活呢!”
他忍不住,終於把剛才默想的意思說了出來。
母親看兒子情熱到這樣程度,說得過分點兒就是癡;又聽他說到未來的美滿,觸動了她對於過去的悲涼的記憶,心一酸便把眼淚擠了出來。她一手拭眼淚,勉強堆著笑臉說:“但願能這樣,但願能這樣。那末,你就去托蔣先生吧。”
金樹伯送走了蔣冰如,回入內室,看妹妹不在這裏,便向夫人說:“你知道冰如來說些什麼?”
“你們在外邊談話,我哪裏會知道?”
“他作媒來的,”樹伯冷笑。
“唔,知道了,為妹妹作媒。是哪一家呢?”
“你猜不出來的,是倪煥之!”
樹伯夫人現出恍然解悟的神情。她想那倪先生每一回到來,妹妹在家時,總要往客室裏同他接談;平時無意中說到倪先生,妹妹又往往不知不覺露出高興的樣子:原來他們兩個愛著了。她懷著這意思並不向樹伯說,獨自享受那發見了秘密的快感,故意說:“那很好呀。”
“那很好呀!剛才冰如也說那很好。他說兩個人誌同道合,如果聯結起來,並頭共枕討論教育上種種的問題,那才妙呢;閨房畫眉那些古老的韻事,不值一笑了。他說由他看來是很好;煥之那邊不成問題,隻待聽我們的意見。”
“那末你的意見呢?”
“我的意見是冰如在那裏胡鬧!他幹的事,往往單憑自己想去,不問實際情形,譬如他辦學校就是那樣。煥之與我是老同學,他的性情,他的學識,我都知道,沒有什麼不好。不過他是一無所有的。這一層實際情形,冰如絲毫不曾想到,偏要來作媒!唯有作媒,萬不能不問這一層。”
“預備回絕他麼?”
“當然。女子也能自立,我根本就不相信。十幾歲時什麼都不懂,做夢一般嚷著自立自立,以為那樣才好玩,有誌氣。隻要一出嫁,有的嚐到了甜味,有的吃到了苦頭,便同樣會明白實在自立不起來;嚐到甜味的再想嚐,吃著苦頭的得永遠吃下去,哪裏還有自立的工夫!所以女子配人,最要緊的是看那人的家計。——關於這些,你比我懂得多呢。——如果我把妹妹許給煥之,我對不起妹妹。”
“沒有對蔣先生說起這些話吧?”
“沒有,我又不傻,”樹伯狡獪地看了夫人一眼,又說,“我隻說待我考慮一下,緩日回複;並且也要同妹妹自己商量。”
“不錯,該同妹妹自己商量。”
“何用商量,根本就不成問題。你太老實了,我隻是隨便說說的。”
樹伯夫人對於這件事情漸漸發生興趣,覺得小姑的確到了出嫁的年齡了;便親切地勸告丈夫說:“我想不商量是不好的。我們處在哥嫂的地位,並非爺娘;或許這確是好姻緣,若由我們作主回絕了,她將來要抱怨的。同她商量之後,就是回絕也是她自己的意思。”
樹伯想這話也不錯;對於妹妹負太多的責任確有可慮之處,應該讓她自己也負一點。但是這中間有不妥的地方,他問:“如果她倒同意了,那怎麼辦呢?”
“哈哈,你這話問得太聰明了!”樹伯夫人笑了,頭上戴著的茉莉花球輕輕地抖動。她抿一抿嘴唇,忍住了笑,繼續說,“如果她同意,那末婚姻就成功了。”
“成功了她要吃苦。”
“依我說,不能一概而論。家計不好,人好,大部分也不至於吃苦。反過來,家計很好,人不好,那倒難說了;我們鎮上不是有好些個含怨銜悲的少奶奶麼?”
“你倒像是個賢明的丈母!”
樹伯夫人不顧樹伯的嘲諷,承接自己的語氣說:“那倪先生,我看見過,人品是不錯的。聽你們說,他是個有誌氣的教員。萬一妹妹許配給他,我想他未必肯讓妹妹吃苦吧。”
樹伯夫人這時有一種預感,相信妹妹一定會表示同意,而語調竟偏到玉成那方麵去,連她自己也莫明所以然。她朦朧地覺得,這件婚事如果成功,在她有一種隱秘的愉快。
“你料想是這樣麼?”樹伯這話是表示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
“雖不能說一定,大概是準的。並且,有一層你要留意,給妹妹說媒的事,這還是第一次呢,她的年紀可已是做新娘的年紀了。”
“既然這樣,你去問問她吧。這事情,你去問比較方便。”樹伯這樣說,心裏想如果成功,大概明年春間就要辦喜事了。
這夜間,金小姐吃罷晚飯上了樓,不再下來在庭中乘涼。樹伯夫婦兩個各靠在一張藤榻上,肩並著肩;花台裏玉簪花的香氣一陣陣拂過他們的鼻管;天空布滿閃爍的星星。
“你把那件事忘了麼?”樹伯夫人低聲說;身子斜倚在藤榻的靠臂上,為的是更貼近樹伯一點。
“沒有忘呀。你已經問了她麼?”濃烈的茉莉花香和著頭發油的香味直往他腦子裏鑽,引起他一種甜美的感覺,故而語聲頗為柔媚。
“當然問了。你知道是怎麼樣一出戲?”
“她說不要?”
“不。”
“難道她說要的?”
“也不,”樹伯夫人像嬌憨的女郎一樣,用一種輕鬆軟和的聲調回答,同時徐徐搖著頭。
“那末……”
“她不開口,始終不開口。我說是蔣先生來說起的。倪先生的人品,她早看見;而且是熟識,性情誌向等等至少比我們明白得多。現在談婚事,也是時候了。遲早總得談,沒有什麼不好意思。至於哥哥,是全憑她的主意的。如果不滿意,簡直就回絕;滿意呢,不妨答應一聲。”
“她怎麼樣?”
“她不開口呀。頭低到胸脯前,額角都脹紅了。女孩子的脾氣我都知道,匆促間要她說是不成的。於是我再問:‘大概不滿意吧?’她還是不響。停了一會兒,我又換過來問:‘那末是滿意的吧?’你知道下文怎麼樣?”樹伯夫人拍拍樹伯的肩。
“怎麼樣?”
“她的頭微微地點了一點;雖隻微微地,我看得十二分清楚。”
“她會滿意的?”樹伯不相信地說,不再是低語的聲氣了。
“我又補足一句,‘那末就這樣去回複蔣先生了。’她又微微地點一點頭,說是點頭還不如說有點頭的意思。”
“完全出於我的意外。”
“卻入於我的意中,她愛著姓倪的呢,”樹伯夫人冷峻的笑聲飄散在夜涼的空氣裏。
十七
隨後的半個年頭,倪煥之和金小姐都幸福地沉浸在戀人的有玫瑰一般色與香的朝著未來佳境含笑的生活裏。一個還是當他的教師,一個開始從事教育工作的練習;正像在春光明媚的時節,心神暢適,仰首昂胸,舉步走上美麗康莊的大道。他們同樣感到身體裏充滿著蓬勃的生氣,人生是個太值得發揮的題目。
煥之學校裏的一切依照上半年的計劃進行。他不再覺得有倦怠與玩忽的病菌在學生中間滋生著;他自己當然根本不曾有。對於學生的並不異於上半年的表現,他作如下的解釋:上半年仿佛覺得撞見了黑影,那因為期望超越了可能的限度;叫他們搞農藝,卻要他們像一個終歲勤勞的農民,叫他們演戲,卻要他們像一個神乎其技的明星,自然隻有失望了。然而初意何嚐是那樣?隻不過要他們經驗人間世的種種方麵,使他們憑自己的心思力氣同它們發生交涉,從中獲得一些根本的立身處世的能力罷了。既是這樣,重要之點就是在逐漸積累而不在立見佳績。隻要不間歇地積累,結果當然可觀。換一句說,受到這種革新教育的學生畢業的時候,一定顯出不同尋常的色彩,足以證明改革的意見並不是空想,努力並不是徒勞。這樣想時,煥之覺得對於職務上毫無遺憾,自己的本分隻是繼續努力。更可喜的是蔣冰如永遠勇往直前,什麼黑影之類他根本就沒有撞見;因為添辦工場很順手,不像上半年農場的事情那樣發生麻煩,他的豐滿的臉上更塗上一層煥然的光彩。他那一層光彩又使煥之增加了不少興奮和信念。
金小姐是初次接觸兒童;由於她成績好,被派去試教最難教的低年級。一些術語,一些方法,一些原理,時刻在她腦子裏打轉;這並不使她煩亂,卻使她像深具素養的藝術家一樣,能用欣賞的體會的態度來對待兒童。附屬小學收費比普通小學貴些,這無異一種甄別,結果是衣衫過分襤褸冠履甚至不周全的孩子就很少了。金小姐看著白裏泛紅的那些小臉蛋,說話說不大清楚的那種嬌憨模樣,隻覺得所有讚頌兒童的話全不是說謊;兒童真是人類的鮮花!她教他們唱歌,編造簡單而有趣的故事講給他們聽;她做這些事絕不隨便,都運用無可加勝的心思寫成精密的教案,先送與級任教師看過,得到了完全的讚許,還不放心,又斟酌再三,然後拿來實施。正課以外,她總是牽著幾個尤其心愛的兒童在校園裏運動場裏遊散;坐下來時,兒童便爬上她的肩頭,弄她的頭發。她的同學看見這種情形,玩戲地向她說:“我們的金姐姐天生是一位好母親。”她的回答當然是羞澀的輕輕的一聲啐,但心裏不免浮起一點兒驕傲;“但願永遠做這樣一位好母親,教育這班可愛的孩子!”同時對於當初堅持要升學;要靠事業自立,以為畢竟她自己強,抓得住終身成敗的緊要關鍵。
兩個人各自盡力於事業,都不感覺什麼疲勞;即使有點兒疲勞的話,還有十倍於疲勞的慰藉在,那就是每三天一往還的通信。女師範的舍監太太看見封麵上寫著“倪緘”的信,明知大半是情書,但有“倪緘”兩字等於消過了毒,不用再拆看;便在一些女同學含有妒忌意味的眼光下,把信交給金小姐。煥之這一邊,自從上半年李毅公走後,他一直獨住一間屋子;這非常適宜於靜心息慮,靠著紙筆對意中人傾吐衷曲。寄遞委托航船,因為多給些酒錢,船夫肯一到就送,比郵遞來得快。逢到刮風的日子,如果風向與去信或來信剛剛相反,就有一方麵要耐著刺促不寧的心情等待。他們倆把這個稱為“磨碎人心的功課”;但是如果交郵寄,一樣要磨碎他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