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亥年成過功而近來頗有新生氣象的那個黨,漸漸成為他注意考察的對象。樂山說要有組織,他們不就是實做樂山的話麼?後來讀到他們的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了,那宣言給與他許多解釋,回答他許多疑問;所謂生路,他斷定這一條就是。十餘年前發生過深厚興味的“革命”二字,現在又在他腦裏生根,形成固定的觀念。他已經知道民族困厄的症結,他已經認清敵人肆毒的機構,他能分辨今後的革命與辛亥那一回名目雖同,而意義互異,從前是忽略了根本意義的,所以像朝露一樣一會兒就消亡了,如今已經捉住了那根本,應該會結美滿的果。
同時他就發見了教育的更深的根柢:為教育而教育,隻是毫無意義的玄語;目前的教育應該從革命出發。教育者如果不知革命,一切努力全是徒勞;而革命者不顧教育,也將空洞地少所憑借。十年以來,自己是以教育者自許的;要求得到一點兒實在的成績,從今起做個革命的教育者吧。
他連忙把這一層意思寫信告訴樂山,像小孩得到了心愛的玩物,連忙高興地跑去告訴父母一樣。這時候,樂山住在上海有兩年了,回信說,所述革命與教育的關係,也頗有理由。用到“也”字,就同上峰的批語用“尚”字相仿,有未見十分完善的意思。同信中又說,既然如此,到外邊轉轉吧,這將增長不少的了解與認識。以下便提起上海有個女子中學,如果願意,就請擔任那裏的教職;這樣,依然不失教育者的本分。
他對於“也”字並不措意,隻覺得得到樂山的讚同是可慰的事。而到外邊轉轉的話,使他血脈的跳動加強了。不是鄉間的學生無妨拋棄,而是他自己還得去學習,去閱曆;從增進效率這一點著想,拋棄了鄉間的學生又有什麼要緊呢?像清晨樹上的鳥兒一樣,撲著翅膀,他準備飛了。
佩璋自然頗戀戀,說了“結婚以後,還不曾分離過呢”這樣的惜別的話。他用愛撫的神態回答她,說現在彼此漸漸解除了青年的嬌癡性習,算來別離滋味也未必怎樣難嚐;況且上海那麼近,鐵道水程,朝發夕至,不是可以常常回來麼?佩璋聽了,也就同意;她當然不自覺察,她那惜別的話正是題中應有之義,而發於內心的熱情,僅占極少的成分而已。
第二個舍不得他的是蔣冰如。但是經他開誠布公陳說一番之後,冰如就說:“你還有教育以外的大誌,就不好拖住你了。那方麵的一切,我也很想知道,希望你做我的見識的泉源。”接著說兩個兒子在上海,請就近照顧;他馬上要寫信,叫他們逢星期可以到女學校去。最後約定在上海會麵的時期,說並不太遠,就在清明前後他去看兒子的時候;他常常要去看兒子(這是幾年來的慣例),因而彼此常常可以會麵,與同在一校實在無多差別。這樣,以勸留為開端,卻轉成了歡送的文章。
母親是沒有說什麼,雖然想著暮年別子,留下個不可意的媳婦在身邊,感到一種特殊的悲涼。
這一回乘船往火車站去的途中,心情與跟著金樹伯初到鄉間時又自不同。對於前途懷著無限的希望,是相同的;但這一回具有鷹隼一般的雄心,不像那一回仿佛旅人朝著家鄉走,心中平和恬靜。他愛聽奔馳而過的風聲,他愛看一個吞沒一個的浪頭,而仿佛沉在甜美的夢裏的村舍、竹樹、小溪流,他都覺得沒有什麼興味。
女學校是初中,但是課程中間有特異的“社會問題”一目。他驟然看見呆了一下,像有好些理由可以說它不適當似的;但是一轉念便領悟了,這沒有錯,完全可以同意。在兩班學生的國文之外,他就兼教了“社會問題”。
到上海的“五卅慘案”發生時,他已習慣於他的新生活;青年女學生那種天真活潑,又因環境的關係,沒有那些女性的可厭的嬌柔,這在他都是新的認識。蔣冰如已來過兩次,都作竟日之談;從前是不覺得,現在卻覺得冰如頗帶點兒鄉村的土氣息了。
二十三
工廠罷了工。龐大的廠屋關上黑鐵板的窗,叫人聯想到害瘡毒的人身上貼的膏藥;煙囪矗立在高頭,不吐出一絲一縷的煙,像絕了氣的僵屍。商店罷了市。排門不卸,隻開著很狹的一扇門,像在過清冷的元旦節,又像家家都有喪事似的。學校罷了課。學生蜂一樣蟻一樣分散開來,聚集攏來,幹他們新到手的實際工作;手不停,口不停,為著唯一的事,那心情與伏在戰壕中應敵的戰士相同。
全上海的市民陷入又強又深的忿恨中。臨時產生的小報成為早晨的新嗜好。恐怖的事實續有發生,威嚇的手段一套又一套地使用;讀著這些新聞,各人心裏的忿恨更強更深了。戲館裏停了鑼鼓,遊戲場索性關上了大門,表示眼前無暇顧及娛樂事情了,因為有重要超過娛樂事情萬倍的事情擔負在肩上。
街上不再見電車往來。電車是都市的脈搏,現在卻停頓了。往來各口岸的輪船拋著錨隻是不開。輪船是都市的消化器官和排泄器官,現在卻阻塞了。血流停頓,出納阻塞,不是死象是什麼?那班吸血者幾十年慘淡經營造成的這個有世界意義的現代都市上海,頓時變成了死的上海。
然而死了的僅是都會這個怪物而已。——這就是說,不死的,乃至蓬蓬勃勃有春草怒生似的氣勢的,正在這死骸裏激劇地增長,那是愛民族願為民族而獻身的心!
煥之懷著那樣一顆心,在荒涼的馬路上走著。仲夏的太陽光已有叫人發汗的力量。他本可以坐人力車,但是想著醬赤的背心上汗水像小蛇一般蜿蜒流下來的景象,就寧可煩勞自己的一雙腳,不願去牽累別人的一雙。反射青光的電車軌道盡向後麵溜走,而前麵卻盡在那裏伸長,仿佛是地球的腰環,沒有盡頭的。行人極少,平時常見的載貨載人的獨輪小車一輛也不見,偶然有一輛摩托車寂寞地駛過,就像灑過一個大胡椒瓶,不過飛入牙齒喉舌間的,不是胡椒而是灰沙。
他帶著不自意識的遊戲心情,兩腳輪替地踏著一條電車軌道走,同時想著淹沒了全上海的這一回大風潮:“這一回,比較‘五四’,氣勢更來得洶湧。但‘五四’卻是這一回的源頭。有了那時候的覺醒,現在才能認定路子,朝前走去。範圍自然更廣大了,質量自然更結實了。工人群眾那種就是犧牲一年半載也心甘情願的精神,從前是沒有的;那種認識了自身的力量與組織的必要,紛紛加入嚴正的隊伍的事實,從前也沒有。”
一個印象浮現在他腦裏:幾百個青布短服的朋友聚集在一片廣場上,閑了下來的手齊握著仇恨的拳頭。他們依次地走向一間小屋,那是低得可以摸著簷頭的小屋,領取實在不夠維持的維持費。吃飽一個人還很勉強,何況有爺娘,有妻子。但是他們絲毫不露愁怨的神色,他們知道臨到身上來的是鬥爭,鬥爭中間大家應該耐點兒苦,為的是最後的勝利。他們攤開手掌,接受一枚雙銀毫的當兒,用感動的眼光瞪著那亮亮的小東西,仿佛說:為了民族的前途,決不嫌你來得這樣孤單!
近來他常常跑到一些工業區,以上的印象是他很受感動而且非常佩服的。什麼一種力量約束他們,使他們的步伐那樣嚴肅而有力呢?同伴的互相製約,宣傳者的從事激勵,當然都是原因。但重要的原因決不在此。那不比隨便說說,如愛國呀齊心呀一類的事;那須得犧牲一家老小的本來就吃不飽的口糧,須得大家癟起肚皮來,——哪裏是當玩耍的?如果沒有更重要的原因,沒有潛藏在他們心裏以至每一個細胞裏的能動的原因,即使有外麵種種的約束,這種情況怕也不會實現吧。
他的步子踏得加重;兩手捏得緊緊,就像那些仇恨的拳頭;身上的長衫仿佛卸下了,穿的是同那班朋友一樣的青布短服。他的想頭卻從青布短服的朋友類推到另外的一批:幾年的鄉居,對於向來不甚親切的農民,他有了不少了解。從外表看,平靜的田野,幽雅的村舍,好像鄉間完全是煩惱飛不到的地方。但是你如果略微看得透些,就知道其間包藏的憂傷困苦,正不亞於共罵為“萬惡”的都市。農業技術老守著古昔傳下來的,對於一年比一年繁盛的害蟲,除了歎息天不肯照應,沒有其他辦法。田主的剝削,胥吏的敲詐,壞和狠都達到想象不到的程度,農民們隻好特別廉價賣掉僅有的收獲去繳租,自己日後反而用高價糴每天的飯米;或則出了四分五分的利息,向人家借了現錢去繳租,抵押品是相依為命的手下的田地,清償期是明年新穀登場的時候。這真像負了重載還逐漸壓上大石頭,今年不跌倒,明年後年總會跌倒的。所有跌倒的,有一條公認的出路,到城裏去,或者到上海去。他們以為那些地方多餘的是工作,隨地散布的是金錢,帶一雙手去,總可以取得些工錢,維持自己的希望並不怎麼奢的生命。這真是極端空想的幻夢!他們哪裏知道都市地方正有大多數人被擠得站不住腳呢!——還有北部農民的狀況,雖然不曾目睹,耳聞的卻也不少。農民無異田主的奴隸;田主修寨築堡,要了農民的力氣,還要他們供給購備材料的錢。官府的捐稅,軍隊的征發,好像強烈的毒箭,一枝枝都直接射著在農民身上。又有土匪,辛辛苦苦種下來的,說不定因一場混戰踏得精光,說不定將來動手收獲的並不是原來耕種的那雙手。他們那種和平的心性改變了,改變得痛恨那祖宗相傳世世依靠為生的農作;因為擔任了農作就像刻上了“人間的罪犯”的記號,就將有百種的災害降到身上來!他們願意丟開農作,拋棄家鄉,到外麵去當兵,作人家爭權稱霸的工具;雖說把生命抵押出去,但臨陣潰散是通常的事,這中間就頗有希望;何況當農民是吃人家的苦,當了兵就有叫人家吃苦的資格,一轉身之間,情勢懸殊,又何樂而不為?因此,連年內戰,不缺乏的是兵,要多少有多少,縱使第一回的餉款也不足額定的數目,還是有人爭著去當兵。
他這樣想的時候,仿佛看見一大批狀貌謹願,額角上肩背上曆曆刻著人間苦辛的農民,他們擎起兩臂,搖動著,招引著,有如沉溺在波浪中的人。“這樣地普遍於這個國土裏了麼?”他掙脫迷夢似地定睛細認,原來是馬路旁邊曬在太陽光中的幾叢野草。
“在這一回的浪潮中,農民為什麼不起來呢?他們太分散了。又該恨到中國的文字。這樣難認難記的文字,唯有沒事做的人才能夠學,終年辛苦的農民就隻好永沒有傳達消息的工具;少了這一種工具,對於外間的消息當然隔膜了。但是他們未必就輸於工人。工人從事鬥爭,有內在的能動的原因,那種原因,在農民心裏不見得就沒有吧。從生活裏深深咀嚼著痛苦過去的,想望光明的意願常常很堅強,趨赴光明的力量常常很偉大;這無待教誨,也沒法教誨,發動力就在於生活本身。”
對於日來說教似的自己的演講,他不禁懷疑起來了。以前在小學裏教課,說教的態度原是很淡的,一切待學生自動,他從旁輔導而已。現在對著工人,他的熱誠是再也不能加強的了,卻用了教訓孩子似的態度。他以為他們知道得太少了,什麼都得從頭來,自學輔導的方法弛緩不過,不適於應急之用,於是像傾注液體一樣,把自己的意見盡量向他們的瓶子裏倒。眼前引起的疑問是:他們果真知道得太少麼?他們的心意果真像空空的一張白紙或者渾沌的一塊石頭麼?自己比他們究竟多知道一些麼?自己告訴他們的究竟有些兒益處麼?……他搖頭,強固地搖頭,他用搖頭回答自己。他想,唯有他們做了真正有價值的工作,產生了生活必需的東西;現在說他們知道得太少,那末誰是知道得多的?他們沒有空閑工夫,把自己天花亂墜地向人家宣傳,他們缺少了宣傳的工具——文字,這是真的;實在呢,他們比一個讀飽了書的人,知道的決不會少到怎樣地步,而且所知的內容決不浮泛,決不朦朧。如果說,屬於讀飽了書的人一邊的定然高貴,深至,而屬於其他一邊的隻能卑下,淺薄,那是自以為高貴深至的人的誇耀罷了,並不是世間的真實。
他的鼻際“嗤”的一聲,不自覺地嘲笑自己的淺陋,仿佛覺得自己的軀幹忽然縮攏來,越縮越小,同時意想著正要去會見的那些青布短服的朋友,隻覺得他們非常偉大。
“我,算得什麼!至多是讀飽了書的人一邊的角色,何況又沒有讀飽了書!”
幾句話像天空的鷹隼一樣,突然勁健地掠過他的胸次,“中國人不會齊心呀!如果齊心,嚇,怕什麼!”
“這不是永不能忘的那日子的下一天,在槍彈一般的急雨中,在攢聚著群眾的馬路旁,遇見的那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的話麼?換了名人或博士,不,就是中學生或小學生,至少就得來一篇論文;淹博的,‘西儒’‘先賢’寫上一大串,簡陋的,也不免查幾回《辭源》。但是實際的意義,能比那個男子的話高明了多少?還不是半斤八兩?如果有什麼需要審慎瞻顧之處,就連這點兒意思都不能表達清楚。總之,像那個男子一類的人,他們沒學會博雅的考據,精密的修辭,他們沒學會拿一點兒意思這樣拉,那樣拉,拉成可以叫人吃驚的一大篇,這是無可辯護的。另一類人卻學會了他們沒學會的,能夠把同樣一個意思,裝飾成不知多少同等好看的花樣。那就是‘有教育程度’,那就是受外國人尊重的‘高等華人’!——什麼高等!浮而不實的東西!”
幾乎連學校裏一班頗為活躍的女學生,連那天在馬路中振臂高呼、引起群眾潮水一般的熱情的密司殷,他都認為卑卑不足道,無非是浮而不實的東西。他把腳步跨得很急,像趕路回鄉的遊子;時時抬起頭來向前邊看,眼光帶著海船上水手眺望陸地的神情;額上滲出些汗滴,在上唇一抹短髭上,也綴著好幾滴汗。
“去還是要去,不過得改變態度。我不能教訓他們,我的話在他們全是多餘的。——固然不能說滿腔熱誠是假的,但發表意思總該有些用處,單單熱誠是不濟事的。——反而我得向他們學習。學習他們那種樸實,那種勁健,那種不待多說而用行為來表現的活力。用他們的眼光看世界,世界將另外成個樣子吧?看見了那另外的樣子,該於我有好處,至少可以證明路向沒有錯,更增前進的勇氣。”
他設想自己是一條魚,沉沒在“他們”的海水中間,徹頭徹尾沾著“他們”的氣分;而“他們”也是魚,同他友好地結隊遊泳:他感覺這有人間難得的歡快。他又設想自己是一隻鳥,現在正在飛行的途中,陰沉的樹林和霧翳的地麵早已消失在視力之外了;前邊是光明的晴空,萬古煊耀的太陽顯出歡迎的笑臉,而他飛行的終點正就是這個太陽!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今天的感情特別激越,心思特別開展;他覺得一種變動已經在身體的微妙的部分發生,雖然身體依舊是從前的身體。
在前麵馬路的右方,矗立著三座四層的廠屋;水泥的牆壁承受陽光,反射出慘白色,所有黑鐵板窗都緊緊地關上,好像中間禁錮著不知多少死囚。
廠屋那邊是黃浪滾滾的黃浦江。這時候正上潮,江麵鼓動,鼓動,似乎要漲上天去。數十枝桅檣簇聚在一處,徐徐擺動;桅索繁密地斜曳地下垂。對岸的建築物顯得很小,有如小孩玩弄的房屋模型。上頭是淡藍的天。如果是心情悠閑的人,對於這一幅簡筆的“江潮圖”,一定感到詩趣,說不定會像藝術家似地深深吟味起來。他這時候的心情卻絕對不悠閑,所以看在眼裏也無所謂詩趣。
大約有一二百工人聚集在廠屋前的場地上。他們排列整齊,像軍隊操練似的。小小的旗子在他們中間飄動。直射的陽光照著他們的全身。
一會兒,每個人的右手轟然齊舉,望過去像掀起一方大黃石。同時又聽到堅實而雄壯的呼聲,“堅持到底!”
他開始跑步,向那邊奔去;一個久客在外的遊子望見了自己家屋的屋標,常常會那樣奔跑。自己像魚呀,像鳥呀,這一類想頭主宰著他,他所感受的超乎喜悅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