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席間(3 / 3)

“我的‘不編講義論’越發有理由了,”子衡揮手,引起大家的注意,“這樣綁匪橫行,講義還編得麼?”

在一陣“不錯,不錯”的聲浪中,主人想起了自己的責任,就把杯子舉過眉毛,附和著說:“不錯,不錯,我們喝酒吧!”

酒接連地往喉嚨頭灌,牙筷與銀匙差不多在桌麵上交戰。話語錯雜在咀嚼和吞咽的動作中間。就是這麼一席的人和他們所占的空間凝成個具足的世界;在同一時間內,以外的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卻比夢境還要渺茫。

“××的風潮完事了吧?”

“不清楚,好像報上不提起了。”

“××的風潮究竟為的什麼……”

“鍾點之爭……”

“老顧有信來麼?”

“有信。他說隻希望某國人不要搗亂,讓他安安舒舒在北平住三兩年。”

“‘布爾’的思想應該……”

“某國人真會搗亂平津麼?”

倒U覺得責無旁貸,按著太陽穴預備作答,卻給蘇州人占了先。

“格格落裏說得定呢?——說起北平,真是好地方。一年到頭吃弗盡格水果。西山,頤和園,三海,三貝子花園,再亦白相弗厭。——長久到北平去哉,幾時要去一趟來。”末了轉為喃喃的獨語。

“你們知道麼,老顧最近離了婚又結了婚?”

“大家都離婚再結婚,”大胖子故作憤激的口吻,“好像不這樣不配做人似的!”

“何必妒忌,你也同你的太太離婚好了。”

話題一觸著男女問題,這個具足的小世界裏又填充了無限的歡快空氣;每一張臉忘我地笑著,每一顆心突突地躍動。

大胖子用上排的牙齒扣一下下唇,這才耐住了笑,他含羞地說:“我倒真個不想呢。”

“是當今少有的道德家。”

“俚弗想,就說俚是道德家,我倒有點弗大佩服。懶怕去尋新格對手,省得魯蘇,索性弗想哉;大塊頭,我猜得對弗對?”

“哪裏,哪裏!”

“兩種方式!”禿頂突然有了驚人的發明,把聲音搖曳著。“離婚與結婚,一種方式;結婚與戀愛,又是一種方式。”

“那哼叫結婚與戀愛?”蘇州人感到趣味,像對著鮮美的食品,眼睛骨溜溜地望著漆光的禿頂。

“一方麵,同著太太,結婚;他方麵,還有個戀人,戀愛。這就叫結婚與戀愛,有什麼難懂的?”禿頂好像宣讀了得意的論文,沉靜地等候聽眾的讚美。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代替了讚美的鼓掌。

“還有一種方式呢。”

笑聲的浪潮讓這冷然的一句給壓住了。

“這種方式可以叫做結婚與剿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的浪花比先前更高更洶湧了,整個的具足的小世界差不多沉沒在裏頭。

“土匪,那邊也有,”子衡的聲音軟媚而模糊。“我已經打聽明白,是樸素而頗有實惠的家夥。”

“喔,”大家微有詫愕的感覺,但也混和著莫可名狀的羨與妒,在尚未登程之先,便預計著這等事情,世間還有比子衡更周密的人麼?

“入邦問俗,古之道也,”主人唱著古文的調子。“喂,再來酒!”

“不要喝酒了。今晚上該有點兒餘興。”

“什麼餘興呢?”主人雖然七分醺,仍不忘自己正處於主席的地位。

“我說還是到老地方去吧,”蘇州人眯著眼直望窗外,幾處“年紅”光一明一滅,在暗空寫著大字,招呼那些優裕的消費者。

“我們唯總司令之命是聽呀!”各人心頭湧現著一個可愛的“老地方”,各人心頭癢癢地盼望著另外一個快樂場麵開幕。

吸煙。喝茶。吃小塊的蘋果和梨。圍坐的人開始起立,穿長衫。桌麵上,雜亂的器皿裏盛著殘餘的流質和動植物的屍體,有如一具戰場的模型。

主人輕捷雅致地付賬,客人全像沒有看見,隻是談著“老地方”。待見主人已經完事,才帶著微妙的興奮心情互相催促說:“去吧,去吧!”

白衣衫接連地閃出門去。

電風扇依然嗡嗡嗡,好像在夢裏。

1932年9月作。

刊《申報月刊》1卷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