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四)(1 / 1)

匈奴士兵久久沒有抬頭。當他終於抬起頭來時,看見他的親愛的妻子,把孩子摟在懷裏,解開衣襟,正在給他喂奶。她掐他,咬他,擰他,百般的溫柔和百般的痛苦,交織在一位年輕母親的心中。

“如果有報應,就讓報應來吧!孩子是我的,誰也不能動他。要知道,是孩子救了我們,沒有他,我們早就被處死在老槐樹底下了。”

年輕的母親這樣說。

丈夫深深地喘了口氣,提上砍刀,走出了家門。他是去設套鹿的套子,想弄了鹿角來,為妻子催奶。

冒著得到報應的危險和深深的歉疚之情,他們留下了這個孩子。稍稍使他們得到安慰的是,第二年他們又得到了一個男丁,這個男丁的那個腳指甲明顯地分成兩半。

時光流逝。一些年後,他們已經有了許多兒女,而這些兒女開始到了婚配的年齡。於是他們想起了吳兒堡,他們希望當年的火氣能隨著歲月而冰釋。他們都已經進入了老年(那時候四十歲以上便叫老年),並且都有了老年人的思考,他們覺得大可不必對一切事情都大動肝火,一切事情的發展都有個來龍去脈,所以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包括他們的浪漫愛情。有一天夜裏,老夫老妻憶起了舊事。大兒子已經熟睡,他們長久地注視著他的麵孔,他的馬鬃般鬈曲的頭發,深邃的眼眶,以及直挺的鼻梁,一想到當年也許一念之差,世界上便會失去這樣一個健壯而漂亮的青年時,他們一陣後怕。

吳兒堡展現在他們麵前。在他們與世隔絕的年代裏,這裏發生了不止一次的戰爭。

而最近的一次,使這裏成為無人區。飯還在鍋裏,發酵之後,重新收縮,變成幹巴貼在鍋底。看家狗像遊魂一樣在空空如也的村裏轉悠、哭泣。螞蟻在碾盤中心的木軸上做窩。一叢叢黃蒿在大路上、院落裏、土僉畔上生長了出來,整個村莊湮沒在齊人高的蒿草裏。

在這以後漫長的歲月裏,還將發生許多重要的事情。而最重要的事情,當然是戰爭。

僅就陝北高原而論,戰爭又以民族之間的拉鋸戰為主。匈奴之後,也許會有嵇胡,嵇胡之後,也許會有吹著羌管,順著無定河川湍湍而來的黨項,黨項之後,安寧不了多久,成吉思汗的鐵騎又會越過長城線而來……但研究這些是頭腦光光的學者們的事情,作為我們,我們更關心的是人的命運,是人的心靈的編年史,我們已經感到,在曆史的空氣中逗留得太久了。

隻有那棵古槐還活著,並且在汲收了殉難者的血液後,開始變得枝葉婆娑。那口大鍾還懸掛在槐樹的橫枝上,並且敲起來聲音依舊洪亮。歸來的人們,他們準備了很久的解釋不知向誰訴說,於是隻好向古槐傾訴;他們醞釀了太久的思親之情沒法傾瀉,於是隻好使勁敲響那口傳播四方的大鍾。

他們找到了家裏那三孔土窯,住了進去。他們將鍋洗幹淨,重新燃起炊煙。他們將生鏽的犁鏵擦拭幹淨,扛著犁杖走向山岡。他們像初民馴服野獸一樣,重新與狗建立感情。

他們決定將村子重新叫做吳兒堡,遙遠的江南對他們來說已經淡漠,而遠遷的匈奴如今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他們所以啟用舊名,是為了紀念那些因為他們而曾經在大槐樹下聚集過的人們。他們開始重新建立家譜,這時候女子記起自家姓楊。

兩位老人不久就過世了。順應他們的願望,他們的屍體被抬上山,埋在當年牛踩場的地方,所以,後世之後,代代的陝北人將死亡叫做“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