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經了一場霜後,杜梨果在大批地成熟,所以孩子在每天攔羊的時候,攀上這棵巨人一樣的樹;樹上總有孩子吃的。而且他靈活的身姿,也確實不亞於烏鴉,他也能夠爬到晃晃悠悠的樹梢上去。
孩子最愛吃的,是那些烏鴉用嘴鵮過,但沒有吃淨的杜梨果,這種果子最甜,甜得舌根發麻,一填進嘴裏,果子就化了,隻剩下一個核兒。
山峁的背麵更為陡峭的山坡上,是一群零零星星吃草的羊隻。山坡太陡,不能用做耕地,因此它荒蕪著,長著蒿草和狼牙刺,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草,而靠崖畔的地方,開著幾束秋菊,黃蠟蠟地十分耀眼。“春放一條鞭,秋放滿天星”,按照父親的教誨,秋天,羊隻趕到山上以後,你隻須站在高處,眺著它們,讓它們安安靜靜、自由自在地吃草,不亂跑,不跌進天窖,不讓野物作踐,就行了。秋天各種草都已經結籽,羊吃了上膘。這個季節是攔羊娃的好日子,滿山的野果都可以吃了;也是羊的好日子,它們每天都能吃個肚子圓。
這個半大孩子,一邊在樹上摘著野果吃,一邊叼空照看羊隻,他不知道,此刻,在吳兒堡的家裏,他的父親和母親,正在進行著關於他的前途的談話。
巨掌一樣的杜梨樹,將這孩子高高地托起。因此這孩子的眼界十分開闊。山頭一個一個,像牛頭一樣,擠擠擁擁,從他的腳下開始,一直排列到遙遠的天邊。天十分高,十分藍,十分潔淨,那遙遠的天邊,停駐著一層層一列列雲彩。雲彩迎著陽光的一麵,潔白得好像綿羊毛,背著陽光的一麵,則是褐色,或者瓦灰色,好像山羊的顏色。在這空曠的高原上,在這自由自在的生活中,在飽餐了一頓甜甜的杜梨果以後,這孩子突然覺得自己幸福極了,滋潤極了。他想唱歌,可是他年紀還小,還不會唱歌,不論是那些曲調悠揚的信天遊,或者那些趣味無窮的酸曲,都與他無緣,於是,他按捺不住,揚起脖子,大呐二喊起來。
隨著孩子的呐喊,四麵八方的“崖娃娃”,也隨之應合。“我想吃肉——”,孩子大聲地喊,喊聲剛落,喊聲碰到四麵的山崖上,折射回來,於是,“我想吃肉——”,“我想吃肉——”,一聲接一聲,重重疊疊,前呼後應,此起彼伏,驚著野雀子盲無目標地亂飛,震得崖壁上的土塊簌簌地往下掉。
孩子在這一刻覺得自己偉大極了。於是他又撕開嗓子,喊道“我想尿尿——”,忠於職守的“崖娃娃”,立即回應:“我想尿尿——”,“我想尿尿——”。
“崖娃娃,我×你媽——”,孩子不等前一聲平息,接著又喊了一句。他估摸這回崖娃娃不會跟上應和了,因為這是罵它們的話,它們不會那麼傻。誰知,孩子的話音剛落,崖娃娃便毫不臉紅地跟著呼應起來。而且,由於這一次的字數多一些,四麵回聲重疊起來,好像轟隆轟隆的雷聲。
這時候,突然有一陣嘹亮的嗩呐聲響起來。最初,孩子以為這仍然是崖娃娃在造怪,直到後來,回聲慢慢地停息以後,而那嗩呐聲卻更為嘹亮地吹奏起來,於是孩子明白了,是誰家迎親,或者誰家送女,或者誰家在抬埋死人哩。
孩子仍然攀在高高的樹頂上。他騰出一隻手,搭在額顱上,順著響器響起的方向望了望。孩子看見有一頂轎子,幾個吹鼓手,還有一些騎高腳牲口的,騎小毛驢的,從遠處的川道上,自北向南,向吳兒堡方向而來。“這是誰家結婚?”孩子想。
按說,吳兒堡無論誰家結婚,那在村裏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半月二十天以前,村上就該吵紅了的。迎親這天,族裏鄉親,都會趕去幫忙或者慶賀,而對於孩子來說,這一刻,無疑是他們紅火熱鬧的一個節日。大家會早早地擠到主家門口,眼饞地往窯裏張望,或者聚在人家門口玩耍;遇到主人心情好,說不定會抓一把剛剛炒熟的南瓜籽,塞到你的手裏。待到那鞭炮響起,膽大的孩子,會在爆竹聲聲、紙屑飛揚、煙火四濺時,抱著頭,去搶那些沒有來得及響或者攢眼了的炮仗。先用腳將炮仗在地上蹭一蹭,保險了,再用手去撿;當然,有時候,炮仗會在小孩的手中爆響,炸得他滿手硝煙。
孩子瞅著,看這一行人在誰家落腳。
誰知,迎親的隊伍僅僅是穿過村子而已。“這肯定是一戶大戶人家成親,好排場呀!”
孩子想。遇一個村子,這一行人便要吹一陣嗩呐,炫耀一陣,過了村子,便又偃旗息鼓,匆匆趕路了。嗩呐聲停息了,大路上難得的這幾個行人,現在也不見了蹤影,四周變得空蕩蕩的。高原重新恢複它死一般的靜寂。靜寂得叫人難受。
孩子瞅得那一行人轉過山峁,消失了,才回過神來。他感到在這荒山野坬有些孤單,就沒有心思再吃杜梨果了,也沒有心思像個憨憨一樣大呐二喊了。他拍了拍自己圓滾滾的肚皮,用兩手抱住樹身,哧溜一聲,溜下樹來。
吳兒堡開始升起了炊煙。
孩子揮動牧羊鏟,鏟起土塊,站在高坡上,向四下裏甩著,開始將羊隻歸攏在一起。
後來,他便趕著羊,緩慢地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