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得多了,終於說得黑大頭心動。於是他不顧黑白氏的阻攔,又下賭場。最初,他告誡自己,要有節製,娶媳婦的漢子了,不可不顧這個家,可是一入賭場,三兩個場合下來,就腦昏了,或是輸紅了眼,或是贏紅了眼,於是一抹心思,全拋到賭場上去。
家裏留下個黑白氏,夜夜對著孤燈流淚,摟著枕頭睡覺,口裏埋怨道:“好你個黑大頭,愛時摟在懷裏,恨時掀到崖裏,我要到娘家去,告你個不務正業。”有時,適逢黑大頭在家,聽了這話,笑一笑,算是賠個不是,要麼,親熱上一回,算是安慰黑白氏,過後,照舊上鎮下集,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一回回地趕場合,把個黑白氏仍舊冷落在家裏。
黑家的土地,大部分租給了佃戶,自己家裏,隻留下一小部分。家裏雇了兩個長工,農忙時下地幹活,農閑時屋裏打雜。這兩個長工,其名不詳,我們權且叫他們張三李四吧,誰叫這兩個人名突然溜到了敘述者的筆下。屋裏過於冷落,有時候,黑白氏按捺不住,說些雙關語,或者使出女人家的伎倆,向這兩個後生頻頻使些眼色,並且借哼小曲的機會哼出“不圖銀錢圖紅火”的意思。然而這張三李四,都是些本分人,遵守著給人攬工時要惜自己力氣的遺訓,不是東家吩咐的事情,懶得去做。加之人窮誌短,生性懦弱,縱有這個意思,也懼於黑大頭那一副黑青臉,不敢造次。更何況家裏還有妻小,出來攬活時,妻子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不要去眼熱人家婆姨,時時記著自己的熱炕頭才對。所以黑白氏眼色也使了,小曲也唱了,但是眼色白使,小曲白唱,這張三李四好像兩截木頭,一對呆子,白日爬起來幹活,晚上脫褲子睡覺,聽任黑白氏打情罵俏,全不理這個碴兒。
氣得黑白氏又羞又惱,大眼瞪小眼,沒個良法。天長日久,黑白氏想轉了,覺得這事隻怪自己男人,一個蘿卜一個坑,怨人家張三李四鳥事,加之見這兩個長工人不但本分,做活也勤勉,將心比心,覺得攬工漢也委實可憐,於是便不再糾纏,依舊對著孤燈流淚,夜夜摟自己的枕頭去了。
黑大頭賭興正濃,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隻圖自個痛快。後來名聲也越傳越遠,四近八鄉,都知道黑家堡出了個賭頭,甚至有遠道的客人,慕名而來,來到黑家堡,不為見個高低,但為切磋賭藝。大凡世間大小事情,幹到精深處,便成為一種藝術。此時此刻的黑大頭,就是這種感覺,而遠處的賭頭們趨之若鶩紛至遝來,也令他臉上生輝,覺得自己的存在風光了這一處地麵。
大凡墜入此道,沉湎於其間,不出三年五載,一副家當便會輸個淨光。俗話說,“久在江邊站,哪有不濕鞋”,今年不輸,明年輸,這一陣子不輸,過一陣子輸,總有一天,會背時倒運的,到時候手氣不逮,喝口涼水也塞牙縫,一場輸了,不甘示弱,又賭一場,直到喪失理智,越撈越深,終於到了某一天傾家蕩產的地步。
然而卻也忒怪,黑大頭耍賭,三年五載下來,細細推算,竟是個收支平衡的局麵。其實,平心而論,他是贏的機會多,輸的機會少。黑大頭手大,一旦贏了,覺得這是個憑空叼來的錢,不花白不花,於是邀來一群賭友,由他出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熱鬧上一回。
遇上輸了,烏青著臉兒,自認晦氣,往地上吐兩口唾沫,抬腳一走了事。大家見黑大頭贏多輸少,最初有點狐疑,疑心他在賭具上做了手腳。黑大頭有了察覺,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半碗燒酒下肚,拍拍胸膛,叫道:“大丈夫做事,贏得起輸得起,贏得光光堂堂,輸得體體麵麵,那種小人做事,向來沒有我黑大頭的份兒!”眾人聽了,不再疑惑。後來日子久了,見黑大頭果然是手氣特好,賭藝高超,並無半點作弊的征狀,加之黑大頭的仗義疏財,請吃請喝,即便令那些輸家,也不得不把倒黴的原因號在自己頭上,而絕不跟黑大頭有半點為難。
賭博這項偉大的事業在進行著,吃喝拉撒睡之外,這成了黑大頭生活的最主要的內容。黑白氏自夜夜抱她的枕頭,張三李四自東山日頭背到西山,攬他們的長活,黑大頭自走東串西,趕他的場合。各行其是,各不相礙。生活在進行著,一切都相安無事,可是事情要來,卻一齊來。不久後發生了幾樁事情,第一樁是好事,第二樁也是好事,至於第三樁,卻是一場天大的禍災了,從而害得黑大頭有國難奔有家難投,隻得嘯聚後九天,落草為寇,成為陝北地麵,一個盡人皆知的山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