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作新卻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他脫了鞋子,一橫身,坐在了炕上。接著,把腳塞進母親和妹妹蓋著的那個薄褥子裏。炕真熱,熱得人不得不隨時欠起屁股。母親和妹妹跟前放一個笸籮,笸籮裏放些玉米棒子,她倆正在搓著玉米,於是楊作新也湊上去,和她們一起搓。“你的肉皮嫩!”楊幹媽說,“用這個戳子戳渠渠吧!”那戳子是個比捅火棍小些的鐵條,一頭是環,一頭是個尖兒,用它在玉米棒子中間,戳開幾行,然後這玉米棒子就好搓了。
.父親楊幹大一個人盤腿坐在油燈跟前,脫下身上的老羊皮襖,正在逮虱子。這是他除了勞動以外,唯一的一件嗜好。他身上的虱子真多,一窩一窩的,有些虱子簡直成了精,會長上翅膀飛,像小咬似的。楊幹大的眼睛已經不行了,盡管就著油燈,盡管他的眼睛快要碰到皮襖了,可是眼睛隻是象征性地看著,他不是用眼睛在瞅,而是用指頭在摸。
好在這皮襖就是一個生產虱子的寶庫,所以兩個指頭一捏,總能手到擒來。抓住一個了,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蓋一擠,“啪”的一聲,虱子的肚子破了,指甲蓋上留下兩滴鮮血。還有些虱子吃得過飽,擠時聲音清脆,如果臉湊得太近,會有血星濺到臉上來的。楊幹大擠虱子,擠到高興的時候,會捉住一個,填到自己嘴裏,“嘎嘣”一聲,咬出響;他說這虱子是一味中藥,大補,本來就是自己身上的血水子嘛。
小時候,楊作新就常常蹲在父親身邊,看他捉虱子。這時,又看到這一幕情景,他在心裏可憐父親。他本來留下來,是想和老人商量去膚施上學的事,可是看到父親核桃一樣布滿皺紋的臉,和逐漸佝僂下來的身子,他不敢開口了。
楊蛾子又央哥哥講城裏的事情。於是,楊作新先丟開自己的心思,講起了這次進膚施城的所見所聞。講到膚施城的雄偉繁華,講到共產黨、國民黨這些新名詞,講到杜先生站在膚施城頭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情景,講到他見到的那個短發的女宣傳員天女散花一樣的神氣。當然,還談到那些頭發光光的男人和穿著旗袍的女人。末了,記起路上救黑大頭的事情,便也細說了一遍。
楊蛾子一直是她的哥哥的崇拜者。哥哥講那些事情,她一樣也沒聽過,簡直像天書裏寫的一樣。以女孩子的心理,她尤其注意到了楊作新談到的女性。她真羨慕那剪著短發的女孩子,可惜她沒錢念書,要不,說不定也會像她們一樣的。她當然不是怨父親偏心眼,隻讓楊作新沒完沒了地念書,而不讓她跨進學校一步,她是女孩子,從來就沒有產生過和哥哥攀比的意思。琢磨完了女宣傳員,她又琢磨那些抹著紅嘴唇、穿著旗袍的女人了,這時她在哥哥的話中發現了破綻。她說,大冷天的,那些婆姨女子,真的敢精腿把子,在露天地走,她們不怕冷?楊作新回答說,這是真的,他親眼目睹的。楊蛾子還是不信,說哥哥喧謊。
楊幹大這時打斷了楊蛾子的話,他說楊作新說的是實情,他年輕的時候,年年下南路,見的世麵大著哩,膚施城裏,大街小巷閉著眼睛都能摸到。他說城裏的女人,都是妖精托生的,穿旗袍算什麼,有時候用一塊一尺長的白洋布,束在腰裏,就在街上搖身子擺浪地走開了;往下一蹲,胯骨都露在了外麵。楊蛾子聽了,驚得伸了一下舌頭,她說,那她們是沒錢扯布吧。楊幹大說不是,她們有的是錢,一壇子一壇子的,她們露出精腿把子,是給男人騷情呢!
說完“騷情”這兩個字,楊幹大覺得,不應該把這樣的話,當著小女兒的麵說,她已經懂事了。於是他不再言語,又低頭逮虱子。場合不對,如果是和那一班子老弟兄們在一起,誰激他一下,說不定他會講出在膚施城裏,自己圪蹴在街道旁邊,側著頭,看那些穿裙子飄飄忽忽過去的婆姨女子們的故事;他是看她們的裙子裏邊有些啥,有沒有穿半褲。講到熱鬧處,他還會講起自己那次逛妓院的經過。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件偉大的業績,一次離經叛道的行動,一次拿錢去派不該去派的用場。他這人也真是不經摔打,僅僅那麼一次,他便染上了疾病,腰下那件東西,又紅又腫,硬邦邦的,怎麼也下不去。後來回到家裏,聽了一個過路郎中的偏方,用一根大蘿卜將中間掏空,放在火裏烤熟,趁熱統在那東西上,才算軟了下來,把那病治了。楊幹媽沒有見過世麵,不知道自家男人得了什麼怪病,急得團團轉,就是沒有想到這上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