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三)(1 / 2)

走在山路上,回到了不因時代滄桑,不因人事變更而永遠處之泰然的大自然的懷抱中,楊作新壓抑的心境,稍稍感到輕鬆了一點。遊蕩不定的山間空氣中,有一種成熟了的莊稼的香味兒和牧放過羊群的山岡釋放出的膻味兒,這味兒令楊作新感到親切,也喚起了他對吳兒堡的一種深沉的感情。

從那高高的山嶺上,一聲蒼涼的信天遊起了,隨後,會有一個年輕的媳婦,穿一件紅得耀眼的大襟衫子,騎著一頭毛驢,從山嶺上走下來,或者說從雲彩中飄下來。楊作新腳下這條路,正是那陝北民歌中,反複提到的那走西口的道路,那布滿傳說和歌謠的道路,那趕牲靈的腳夫和村口土僉畔上守望著的女子唱出的道路。

走在這樣的道路上,處在這如詩如畫的意境中,楊作新對他的陝北,產生了一種最奇異的感覺。但是,隨著腳步漸漸走近吳兒堡。這羅曼蒂克的情緒消失了。他想到燈草兒,他不知燈草兒還在不在吳兒堡,他不知道見了楊幹大楊幹媽,還有楊蛾子,他該怎樣說。

楊幹大楊幹媽,見到兒子回來,最先是一陣欣喜,膚施城內風聲鶴唳,消息竟也傳到了鄉間。原來,在大革命接近尾聲時,連偏遠的山鄉吳兒堡,也成立了農民協會,現在農民協會自然成了禁物,由農民協會的命運,繼而想起心高氣傲的兒子,楊幹大自然擔心,後來又聽說那膚施城裏,殺人如麻,人頭亂滾,而楊作新也在被逮被殺之列,老兩口的心中更是惦念。如今,見兒子回來了,雖然有些灰塌塌,可是胳膊腿兒一件也不缺,老兩口於是放下心來。放下心以後,想起兒子休妻這件事,又恨起他來,於是把心疼和痛愛埋在心裏,板起一副麵孔。

楊作新不敢問燈草兒的情況,他問楊蛾子哪裏去了。楊幹大頓了頓,慢騰騰地說,上山背莊稼去了。他要去接楊蛾子,楊幹大說,省事些吧,回窯裏躲著,當心讓人見了,告發你。

這樣,楊作新回到自家窯裏。窯門虛掩著,他輕輕把它推開。他想,燈草兒也許還會在窯裏,但是,當他抹了抹了眼睛,習慣了窯裏的光線後,看見窯洞裏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隻有他和燈草兒夥蓋過的那床被子,還整整齊齊地疊成一長溜,摞在炕圪嶗。

燈草早就走了。休書一到,燈草哭成了個淚人兒。楊幹大說,我娃不要走,留下來,等楊作新回來,我和他理論,非打斷他的狗腿不行。楊幹媽說,既然做不成媳婦,你就做我的幹女兒,這孔窯洞就是你的,媽做主!燈草聽了,光哭不言傳。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幾天後,後莊知道了消息,燈草兒那一班猴弟弟們,打上門來,楊幹大羞得不敢見人,躲出去了,這夥人闖進窯裏,打爛了醃菜缸、麵甕、做飯鍋,臨走時,又牽上楊家的毛驢,將被子往驢上一搭,馱上燈草兒走了。燈草兒攔著不讓砸,拽著不肯走,氣得她的一群弟弟說,人家把你不當人,你還護人家哩。最後燈草硬是從驢背上,取下那條他們夥蓋過的結婚被子,拿回窯裏,疊好,給楊作新留下。

農忙時節,飯食簡單,不過,楊家因為兒子的歸來,特意殺了一隻母雞。冬公雞,夏母雞,這個季節的母雞還算肥,雞肚子裏有不少小雞蛋,楊幹媽也真舍得。吃飯的時候,楊作新吞吞吐吐,終於接觸到了那難堪的話題。他問燈草兒怎樣了,是不是走了,在哪裏落腳。

楊幹大見說,長長地歎了口氣,別過臉去,他不屑於回答楊作新的問話。楊幹媽按捺不住,她說,燈草兒走了,回到娘家,不出一個月,就四十塊大洋,尋了個主,現在恐怕該“有”了吧。楊幹媽說的這個“有”,是肚子裏邊有孩子的意思,她一直盼著個孩子。楊幹媽還說,燈草前一次四十塊大洋聘禮,給大弟弟問了個媳婦,第二次的四十塊大洋聘禮,給二弟弟問了個媳婦,別問人家了,活得挺好,包括你楊作新,把銀錢用腳踢,細皮嫩肉的,裝了一肚子書,也沒有吃虧,可憐隻可憐了她的蛾子,苦命的蛾子哪。

提到楊蛾子,楊幹媽的眼圈紅了,不斷地用圍裙擦眼淚。楊幹大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楊作新想,自己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剛想問個究竟,隻聽楊蛾子說:“媽,別提那件惱人的事了,哥剛從殺人場,撿條命回來,咱們得高高興興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