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1 / 1)

陶然亭的聽差來搖我醒來的時候;西窗上已經射滿了紅色的殘陽。我洗了洗手臉,喝了二碗清茶,從東麵的台階上下來,看見陶然亭的黑影,已經越過了東邊的道路,遮滿了一大塊道路東麵的蘆花水地。往北走去,隻見前後左右,盡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蘆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擴張著陰影,西側麵的高處,滿掛了夕陽的最後的餘光,在那裏催促農民的息作。穿過了香塚鸚鵡塚的土堆的東麵,在一條淺水和墓地的中間,我遠遠認出了G君的側麵朝著斜陽的影子。從蘆花鋪滿的野路上將走近G君背後的時候,我忽而氣也吐不出來,向西邊的瞪目呆住了。這樣偉大的,這樣迷人的落日的遠景,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太陽離山,大約不過盈尺的光景,點點的遙山,淡得比初春的嫩草,還要虛無縹渺。監獄裏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許多有諧調的樹林的枝幹高頭。蘆根的淺水,滿浮著蘆花的絨穗,也不象積絨,也不象銀河。蘆萍開處,忽映出一道細狹而金赤的陽光,高衝牛鬥。同是在這返光裏飛墜的幾簇蘆絨,半邊是紅,半邊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幾分鍾,又回頭向東北三麵環眺了幾分鍾,忽而把什麼都忘掉了,連我自家的身體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幾步,在灰暗中我看見G君的兩手,正在忙動,我叫了一聲,G君頭也不朝轉來,很急促的對我說:“你來,你來,來看我的傑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畫架上,懸在那裏,正在上色的,並不是夕陽,也不是蘆花,畫的中間,向右斜曲的,卻是一條顏色很沈滯的大道。道旁是一處陰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後,有許多灰黑凋殘的古木,橫叉在空間。枯木林中,半彎下弦的殘月,剛升起來,冷冷的月光,模糊隱約地照出了一隻停在墓地樹枝上的貓頭鷹的半身。顏色雖則還沒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氣,卻從這幅未完的畫麵直向觀者的臉上噴來,我簇緊了眉峰,對這畫麵靜看了幾分鍾,抬起頭來正想說話的時候,覺得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四麵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驚恐的,是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在我們的西北的墓地裏,也有一個很淡很淡的黑影,動了一動。我默默地停了一會,驚心定後,再朝轉頭來看東邊天上的時候,卻見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懸掛在空中。又停了一會,把驚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對G君說:

“這一張小畫,的確是你的傑作,未完的傑作。太晚了,快快起來,我們走罷!我覺得冷得很。”我話沒有講完,又對他那張畫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痙,忽而覺得毛發都竦豎了起來;同時自昨天來在我胸中盤踞著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憂鬱,又籠罩上我的心來了。

G君含了滿足的微笑,盡在那裏閉了一隻眼睛─—這是他的脾氣─—細看他那未完的傑作。我催了他好幾次,他才起來收拾畫具。我們二人慢慢地走回家來的時候,他也好象倦了,不願意講話,我也為那種憂鬱所侵襲,不想開口。兩人默默地走到燈火熒熒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開口問我說:

“這一張畫的題目,我想叫《殘秋的日暮》,你說好不好?”

“畫上的表現,豈不是半夜的景象麼?何以叫日暮呢?”

他聽我這句話,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說:

“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談的神秘的靈感喲!我畫的畫,老喜歡依畫畫時候的情感節季來命題,畫麵和畫題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麼,《殘秋的日暮》也覺得太衰颯了,況且現在已經入了十月,十月小陽春,哪裏是什麼殘秋呢?”

“那麼我這張畫就叫作《小春》吧!”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進了一條熱鬧的橫街,兩人各雇著洋車,分手回來的時候,上弦的新月,也已經起來得很高了。我一個人搖來搖去地被拉回家來,路上經過了許多無人來往的烏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縱橫倒在那裏的,隻是些房屋和電杆的黑影。從燈火輝煌曲大街忽而轉入這樣僻靜的地方的時候,誰也會發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出來,我在這初月微明的天蓋下麵蒼茫四顧,也忽而好象是遇見了什麼似的,心裏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憂鬱,更深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