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到清明節了,天空中飄飄然灑落著似雨又像雪的銀色粉末,還沒有落到地上,便變成水蒸氣了。那氣體在地上久久不願意散去,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像無數幽靈在大地上飄蕩……
左竹勇就是在這個時候從蘭河出發的,他要去西河一趟,一來給父母上墳,二來看看西河的那些部下們……
無論是西河還是省城蘭河的朋友們,早就注意到了左竹勇在出行上的些許變化。過去的左竹勇,從不坐進口車,尤其是日本進口車,他從骨子裏就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可今天,他乘坐的是280多萬的原裝進口海豹車。
車外,春寒料峭、春意萌動;車內,暖意融融、音響悅耳。左竹勇斜靠在後排的沙發椅上聆聽著音樂,閉目養神。隨著車子偶爾地輕輕顛簸,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父母。
父親在他很小時就去世了,他和妹妹玉蘭是在母親的嚴厲管教下長大的。棍棒之下出才子,這是媽媽時常吊在嘴上的一句話,並且常常付諸行動。有時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挨一頓媽媽的痛打。小小年紀的左竹勇,從不計較媽媽對他的嚴管,因他知道媽媽對他是真心的好。為了能讓他吃好,一頓飯做熟後,媽媽總是用筷子把鍋裏的麵幾乎全撈出來了,然後拌上油潑辣子讓他吃。而母親和妹妹吃的是什麼呢?除了清湯泡麩皮饃,就是菜團子。媽媽從來不讓他吃麩皮饃,而讓他吃的是二麩饃,就是半黑半白的麵蒸的饃。他為此偷偷的吃過麩皮饃,又苦又澀,難以下咽。可是,就是這種難以下咽的東西,媽媽和妹妹看上去吃得是津津有味。
為了能讓他穿好,媽媽和妹妹穿的是補丁落補丁的衣裳。每年生產隊決算後,或是臘月賣掉皮包骨頭的豬後,媽媽總要給他穿上一身新衣裳。為了讓他上好學,妹妹上到二年級後就讓媽媽送去生產隊裏勞動了……
所有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因此,他就特別聽話,學習也非常的刻苦。自小就養成了規規矩矩做人、老老實實做事的習慣。不論是上學還是後來參加工作,他總是腳踏實地、勤勤懇懇,從不偷懶,也從不越過雷池半步。他工作後的的口頭禪是:小心開得千年車,貪心不吃公家飯。
高中畢業後的第二年,國家恢複了高考。他雖然是文革中上完的學,可由於他的基礎紮實,所以,他以優異的高考成績考上了西部農學院。畢業後,他被分配到了西河地區農業處工作。
他領到第一次工資後,興奮得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家。他要讓媽媽高高興興地數數“門扇大的錢兒”(拾元幣),雖說是少了點,才四張“門扇大的錢兒”,但是,這是他第一個月的工資啊!因為,媽媽早就盼著他能“月月有個麥兒黃”哩。
他能理解媽媽盼的“月月有個麥兒黃”,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希望啊!莊稼人太難了,麵朝黃土背朝天,眼窩裏淌汗、手心裏起皮,一年的莊稼兩年苦,到頭來才“一年一個麥兒黃”,還是有數兒的幾張“門扇大的錢兒”。勞動力多的人家也就十幾張、二十幾張“門扇大的錢兒”。
可當個工人、當個幹部就不一樣了,不但“月月有個麥兒黃”,而且這“門扇大的錢兒”就像水溝沿上的白楊樹,月月長、年年長,長到一定的時候,這月月的“麥兒黃”,比莊稼人的“一年一個麥兒黃”都要多得多呢!
左竹勇深知,他能有今天,最該感激的人就是媽媽。小時候,要不是她老人家“棍棒之下出才子”的嚴厲教育,他怎麼能夠考上大學呢?如果考不上大學,能有今天的“月月有個麥兒黃”嗎……
一天下班回到家裏後,他傻眼了,他媽媽被人打壞正躺在炕上呢!他問從婆家趕過來伺候媽媽的妹妹:“是哪個熊疙瘩打的媽?”妹妹氣的一個眼睛裏幾股股子眼淚在流:“還有誰?除了對門的那個熊玩意兒,還有誰呀?”
對門的“熊玩意兒”是他的叔叔左三元,他怎麼可能打媽媽呢?妹妹告訴他,我們家自留地邊上有三棵大柳樹,明明是爹爹活著時栽的,可那個熊疙瘩非要說是他栽的,還明打明地要放樹,說是給他的娃子娶媳婦做家具哩!媽的意思你要用吭一聲,可那個熊疙瘩不言不語地就活刁活搶哩,媽去攔擋不讓放樹,就讓那個熊疙瘩給打下了……
左竹勇一聽,氣得要去和叔叔拚命,被妹妹擋住了。他非要去,妹妹就一下子跪倒在了他的麵前,交了一聲“哥呀!”就大放悲聲哭起來了。這一哭不要緊,把左竹勇的眼淚也哭下來了。他也跪倒在了妹妹的麵前,和妹妹抱住了一起:“桂桂……”
妹妹的話他不能不聽,妹妹為了支持他上大學,早早嫁了人,現在苦得像個黑猴猴兒。所以,他見妹妹這樣說,也就不忍心去鬧了。
他思索了一會兒說:“桂桂,你放心,我不去鬧事,我去和那個熊疙瘩講理,他要把媽送去醫院,我啥話也不說。他要不講理,我們先送媽去住院,爾後我就去告他!”妹妹見哥哥去是為了講理,不是拚命,就放哥哥去了。
左竹勇找到他叔叔後,閉口不提這個可惡的家夥欺負他媽媽的事情,他隻是說,我可能要調來我們鄉裏工作哩,我過來征求一下叔叔的意見,我來還是不來?
他叔叔一聽侄子要調來鄉政府工作,態度一下子來了個180度的轉彎:這是好事啊!你到我們鄉上來了,我們還能沾上你的光呢。緊接著,他就掏出來20元錢往左竹勇的手裏塞。左竹勇問叔叔:“你這是幹什麼呀?我怎麼能拿你的錢呢?”
叔叔告訴他,這錢你一定拿著,去給我老嫂子買點好的,給她補補身子。左竹勇一聽自己一個小小的謊言就把叔叔給鎮住了,心下很是高興。他對叔叔說:“要給也是你去給,你去了我媽媽一定會很高興的。”叔叔說,也好。你先去,我過一陣就過來。
當天夜裏,叔叔不但給左竹勇媽媽送來了住院費和醫藥費,而且還送來了宰好的兩隻雞。在醫院裏,媽媽的情形雖然越來越糟糕了,但是,她還是特別的高興。她說娃子呀,你不動兵不動刀的,就讓對門那個熊疙瘩給我掏了住院費。……你一個人在外工作,我,我就放心了……
幾個月後,媽媽痊愈出院了。他把媽媽安頓到舅舅家後,寫了一份狀子,把叔叔左三元告到了公安局。結果呢,左三元不承認他打了人。他花錢在大隊、公社以及派出所活動,企圖逃脫罪責。左竹勇沒有泄氣,他一邊在單位上班,一邊上竄下跳,最後用證據說話,打贏了官司,直到法院判了左三元的刑,他才罷休了。
至此後,他在老家的名聲大噪,村上的娃娃大小都說他有誌氣。他暗暗在心裏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發奮!一定要努力!一定要當上管官的官,讓左三元他們瞧瞧:我左竹勇的本事還在後頭哩!……
冷不丁的,手機響了,左竹勇的思緒才回到了現實。
坐在前邊副駕駛位上的秘書方偉,忙從手提包裏取出手機,看了一眼把手機遞了過去:“主任,是劉副書記打來的。”左竹勇接上了手機:“劉書記,你好!……我在路上呢,快到西河了。……什麼?劉書記,新區有人到省委去上訪?……好的!……小方,我們掉頭,返回蘭河去!”
[2]
趕到省委時,左竹勇並沒有見到上訪的人,省委信訪辦李主住告訴左竹勇:問題已經解決了。左竹勇問是怎麼回事,李主任說:正好你們企業一個姓梁的‘金花’來省委辦事,就是那個漂亮的細高個女經理,她就把鬧事的老太太領走了!”左竹勇一聽就知道是梁林,心想梁林這熊疙瘩還行,知道為他——確切地說,是為新區管委會排憂解難,真是難得。
他腦子裏馬上出現了梁林的影子:瘦高的一米七五的身材,漂漂亮亮的臉蛋,智慧的、會說話的眼睛,還有得體的裝束……
好一個梁林,她是用什麼辦法把一個難纏的上訪專業戶給勸走了呢?省委信訪辦李主住告訴他:“左主任呀,你手下這朵‘金花’可不得了,難怪她們能給你新區引來了成億上千萬的資金來。她比我強多了!這是個外號叫‘鬼難纏’的上訪專業戶,我被她纏得是一點招都沒有了……噢,對了,劉書記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呢!”
此時的省委副書記劉啟東,正在辦公室裏接待省城的著名企業家惠東川呢。惠東川是十幾年前從南方來蘭河承包建築工程的小包工頭,由於結交了劉啟東,再加上經營有方,現在已經是身價數億元的大建築商了。此刻,惠東川從手包裏掏出了幾張麵值不菲的商場購物卡:“劉書記,快過端午節了,這是幾張粽子票,你讓嫂子去商場裏一趟,過個節。不成敬意……”
劉啟東眼睜睜地看著惠東川把購物卡放進了他的抽屜裏,他說惠總客氣了。惠東川哈哈一笑,立刻改換了話題:“劉書記呀,有個地方你可得去逛逛呀,好地方呀!”劉啟東親自給惠東川倒上了水:“惠總,說說看,什麼地方?”
惠東川又從手包裏掏出了一張“消費卡”,交到了劉啟東的手裏,“這是‘頂商’老板的名片,有空你去輕鬆一下吧。洗、玩、樂、吃、住、行一條龍,老板是我的老鄉。”
劉啟東一看心裏一驚:這是一張價值上百萬元的貴賓“消費卡”!但表麵上還是平靜如水:“惠總呀,不像話!這地方我能去嗎?”惠東川解釋說:“車子從後門的貴賓通道直接到地下停車場,然後乘電梯到這張‘名片’上指定的樓層即可,方便得很喲!”
正說著,秘書進來了:“劉書記,左主任到了。”劉啟東把價值不菲的“消費卡”塞進惠東川手裏後跟著秘書走出了外間會客室:“左主任,不像話,我可等了你半天了!”左竹勇把手伸進劉啟東肉乎乎的手裏讓其握了握就鬆開了:“領導召見,我連滾帶爬就來了,還讓領導等了半天,不好意思!”
劉啟東把手伸向裏間辦公室:“請,左主任,到裏邊!”左竹勇愣了一下便第一次走進了劉啟東辦公室的裏間:“噢,劉書記,有客人呀?”劉啟東忙說:“不是外人,……我介紹一下,惠總,這位就是我們蘭河新區一把手左主任。左主任,這位是大名鼎鼎的東川集團惠東川老總。”
大家握手後,坐進了寬敞的大沙發裏。左竹勇一聽是“東川集團”,就明白劉啟東這個熊疙瘩讓他馬上趕來的意思了。早就聽說劉啟東跟東川的惠東川關係不一般,今日一見,果然是如此。在這之前,他進過省委書記陳浩的辦公室,可到劉啟東這來,從來都是在劉啟東辦公室的外間會客室裏和劉啟東見麵的。
我一個副省級的領導幹部都進不到劉啟東辦公室的裏間裏來,你惠東川是何許人也,竟也能隨意地坐在省委副書記基本上不對外的辦公室裏。可見,他們的關係一定不同尋常啊!至於為什麼要叫我來,已經是再清楚不過了:姓惠的熊疙瘩要進新區承包工程哩!一定是這樣!
果然不出左竹勇所料,坐了半天,劉啟東沒有提“鬼難纏”上訪專業戶的一個字,而是介紹惠東川如何如何夠哥們,東川集團的實力如何如何的雄厚。左竹勇在心中暗喜:這個熊玩意兒,你也有求我左竹勇的時候呀!想當初,你把我發配到甘旺去受苦,後來,省委書記陳浩要提我進省委常委。別的常委都同意,唯獨你這個熊疙瘩跟我過不去!現在你熊疙瘩是副省級,我也是副省級,雖說我的名字排在你這個熊疙瘩之後。但是,論位置、論權力、論實力,你都比我左竹勇差多了!這不,今天叫我過來,不就是求於我嗎?我要是不發話,你熊疙瘩牛B的很,你要緊把腿腿子伸進蘭河市的新區來!
哈哈,果真是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呀,想不到你劉啟東也有今天呀?你不是老說惠東川仗義嗎?那好,你惠東川這次就替劉啟東這個熊疙瘩受點兒委屈吧!你不是說東川集團實力雄厚嗎?那好,你這次就放一回血給新區建一所學校、一所幼兒園吧……
“左主任啊!”劉啟東見開場白說了一大堆了,這左竹勇依然傻裏傻氣得坐著,裝著個諞不來,就隻好開門見山了:“惠總這個家夥,不像話。我說讓他直接找你,可是,他說什麼也不敢去,說是不好意思。”
“惠總這個熊啊,有什麼不好意思啊?”
劉啟東沒有讓惠東川答話,直截了當的問:“左主任啊,這個家夥不像話,我們不想說他了。我就是問一聲,你的新區一定需要大建築公司吧?”左竹勇點著頭說:“是啊!劉書記,你可得支持我呀!”
劉啟東哈哈大笑後說:“左主任啊,不管怎麼說,我們也在一塊搭班子嘛!在省委常委中,就數我們的關係最鐵,是吧?”左竹勇心裏罵道:“熊疙瘩,裝什麼好人,你就是常委中最壞的一個熊!”嘴上卻說:“是啊!劉書記,有什麼需要我左竹勇的地方,你劉書記盡管開口。”
劉啟東這才說:“好啊,左主任,這話可是你說的……那你可得多關照一下惠總啊!他可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呀!”
左竹勇這下裝著什麼都明白了似的:“噢,你是說讓東川集團進新區吧?……那好呀,劉書記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一定幫忙!不過……”
劉啟東吃了一驚:“不過什麼?左主任有難處嗎?”左竹勇嚴肅地說:“忙一定幫!但是,新區的工程監理可是外國聘請的,你一定要保證質量,我才能替你說話呀!”
劉啟東這下放心了,他衝惠東川說:“聽到了吧?質量是關鍵!”惠東川馬上表態說:“質量問題請主任放心!我們公司早就執行的是國際標準,質量問題沒麻達!另外,左主任,我惠東川的為人怎麼樣,你打過一次交道就知道了,我……”左竹勇一聽惠東川在喑示著什麼,就站起來對劉啟東說:“劉書記,這事就這樣,你讓惠總找我就行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得走了。”說完,左竹勇就告辭大踏步地走了。
送走左竹勇後,惠東川笑著對劉啟東說:“書記說姓左的水潑不進、針插不入,我看沒那麼嚴重。”劉啟東嚴肅地說:“不像話!是你了解他多呢,還是我了解他呀……東川啊,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他真是個不貪財的主!你不能掉以輕心!”惠東川自信地說:“放心吧,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3]
梁林駕著她的“蘭河”600行駛在南昌路上,她是到省政府去開會的。路過省委大門口時,她發現了被區、鄉幹部們稱為“鬼難纏”的上訪專業戶王大媽,隻見她帶著十幾個村民們在省委門口靜坐呢。本來,她是急著去開會的,但看到王大媽時,她改變了注意。
她把車靠邊停好後,撥通了公司副經理的手機:“娟子,你在哪?……好極了,替姐到省政府經委去開個會吧,我有點急事,去不了啦……你快去吧。”
安頓好開會的事兒後,梁林下了車,準備勸王大媽回去。她知道,王大媽是蘭河新區所在地青白石村鄰村紅白石村的村民。按新的管轄區域,這幾個村子現在都歸蘭河新區管委會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