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雲掀簾進入內殿後,一眼就瞧見了案幾上的物件,他微微一愣。
桌上有他要看的書,要用的筆墨紙硯,更有我賜給他當宵夜的一碟蟹黃饅頭----都屬平常。
但一把四棱鐵錐槍,猩紅穗子,烏鐵沉沉,工工整整橫戈在前。一旁宮燈璀璨華媚,卻依舊隻能讓此殺人利器透出冷冷的,不屑的寒光。
皇帝趙構,也就是我,故意披著衫,趿著鞋,啪啪地走近前,衝他笑道,“這是朕特意讓人去背嵬軍中取來,是你的舊物。”
不與我作答,嶽雲的手,已經撫上了槍身,欣喜摩挲,指尖都仿佛帶著壓抑不住的顫。他每日四個時辰,都站在福寧殿外,頭頂無垠天空,眼前重重宮闈,聽不得燕山胡騎鳴啾啾,見不到血
滿長城之荼毒,無血脈賁張的搏殺,最大的動靜也不過是迎接我的儀仗隊沿著禦道緩緩歸來----沒準他胸悶得嗡嗡作響,偏偏還無可奈何。
嶽雲見槍如見愛侶,我閉嘴,微微笑著看他。這孩子,唉。
悠悠想到,他是被從軍營直接拘捕到大理寺的。本來……到死都無法再摸一摸這一並出生入死的神器。
眨眨眼,如果他此時記恨受的折磨而發難,我就隻能被捅個透明窟窿咯。但我還是不怕死地,伸手,虛指著槍杆上,“可想在上麵刻你的名號嗎?”
嶽雲斷然拒絕,又有幾分諷刺地對我道“官家不知,兵器有自己的靈性。此槍伴我十年,旁人使不趁手。”
我嘿嘿幹笑,伸手想理理穗子。
嶽雲卻像連碰也舍不得讓人碰似的,下意識作勢阻我。待發覺有些不妥,又隻得含混道,槍刃鋒利,莫割傷了官家的手。
他如此寶貝,我當什麼都沒察覺一樣,溫和對他道,你好好收妥了。朕知道,此物,並不屬皇宮,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他揚眉,定定看我。
我展現露出八顆牙齒的忱摯笑容。“衛國土,定天下,要這麼做,才不是暴殄天物。若是收藏在宮中,神器有靈,憋屈銳氣找朕報仇,會挫得朕起碼短壽十年。”
嶽雲握緊了槍杆,站得也如它一般筆挺,眼中狐疑,卻還是不言語。他眼裏的趙構,定是一副狡黠卻篤定滿滿,慵懶又自信非凡的樣子。
我微笑著凝視他半晌,道,“可是這鐵錐槍,如果一味隻知廝殺磨損,不好好養護一番,日子久了也會鈍吧?總是鋒芒畢露,能支撐多少年呢?”
卿一定知曉養護的道理吧?不然怎麼能使了十年之久。
他哦了聲,當然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也無法反駁----這次談話後,夜間讀書時,嶽雲總算對我賜他的一些禦膳小食,不再原封不動了。而且,我見他看書看書,間或抬頭掃我一眼----
目光奕奕,是想說什麼嗎?
感激?困惑?要求?
我胡思亂想,嶽雲卻把頭一偏,提腕疾書幾字,完了將書卷一合上:官家,告辭了。
我點頭,讓他退下。等他回到宿舍,自然安排了宮中內侍送上熱水,由他洗臉燙腳,消乏安寢。就算不刻意照顧恩寵,他在皇宮當近衛的日子,生活質量比從前在軍營裏過的,也隻有高,沒
得低。雖然目前淪為最普通的衛士,但宮中其他近衛,漸漸都知道他是嶽雲,是自腥風血雨的戰場上殺出凱旋歸路的真正軍人,敬畏之下,大都懼而遠之,剩下的便是對他報以十萬分崇敬的
熱血青年,隻恨不能鞍前馬後效勞,斷然沒人給他閑氣受。
等我有功夫翻閱過嶽雲的“讀書筆記”,見他隻挑了史書中將領列傳篇先看----昨日看到戰國李牧。
大破匈奴一役,他點評為“誘敵深入,疲敵勞頓,重兵合圍”,因為李牧結局,嶽雲最後也學太史公,問候了趙王老母,還有一行激憤所書:誤國昏君。
哈,我挑了挑眉毛,托腮暗想,這指桑罵槐的家夥!
然後,我拿起朱筆,紅通通地將這四個字圈了起來,批曰“此言甚得朕心,君斥趙王昏聵,自毀棟梁。朕卻還想歎一句,秦王,你若得此人,何須蒙恬戍邊,何須長城萬裏,征夫白骨累!”
第二天夜間,我還笑眯眯地對嶽雲闡述了如下道理。
“雖然秦王使反間計讓李牧身死,但朕看來,隻是下策。上策是,秦王應擺出求賢若渴的態度,三顧茅廬也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罷,要用盡一切手段,爭取李牧----”
嶽雲嗤笑一聲。“官家說得簡單,秦趙兩國,各有其主,李牧但凡識得一個忠字,便絕不會背國投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