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雷跪在龍德宮門前,已整整一天。因我的旨意所令拘捕的,隻有嶽飛李氏與他們的三子,更額外明言鞏氏嶽雷一脈與此無幹。所以身為皇家女婿的嶽雷,倒有機會趕來鳴冤。
我不願應他所求見麵。隻令蔡公公好生去勸他離開。半響後覷見老蔡頗有難色的回來,我就知道這嶽家的倔強心性果然是父子傳承。
“罷了。”我將凝望了多時的雲紋錦囊重新收回胸襟內,淡淡道,“郡馬願意跪多久就跪多久,他總有體力不支的時候。”
----忽然又想起一事,我心中恨慟不已。
嶽飛教養兒子們一貫嚴苛。被罰跪最多,受責最多的,是哪個?我的雲兒哪怕是弟弟們犯錯,都要出來陪綁謝罪----謝自己身為兄長未能管束之罪!!
猶記得,我親手卷起他的褲管,將他膝頭擱在腿上,用乳香沒藥按摩多時,才讓青腫淡去一分。
那時,我深知不能在嶽雲麵前言及不滿嶽飛,隻故作笑意,“鵬舉家規真嚴,你弟弟背不出書,與你何幹?”
雲兒無謂活動活動腿腳,驕傲道,“爹爹說了,霖兒資質也高,不但要如我一般管教培養,更要讓他多讀些書----來日也能不負嶽家兒郎之名。”
雖然腹誹,我隻對著他柔柔一笑,牽了他的手不放開,一並伸向明晃晃高懸的銀帳掛。
回憶猝止,若再追憶接下去的耳鬢廝磨,帳中密語,我隻怕,隻怕就要持刀衝去大理寺,刺那生生奪走一切的人!
眼眶裏熬得通紅,轉頭注視窗外一片片打著漩渦落下的黃葉,我惡狠狠將遞上來的一碗黑黝黝湯藥直直摜到了外麵,白瓷砸在石雕廊燈上,碎裂清脆,潑灑一地。
內侍們也紛紛跪了一圈。
我冷著臉,對懇請置若罔聞。呆呆坐在書案前一陣,終於又猙獰一笑,道,喚秦相國來!!
這回龍德宮中的密談,可堪比當年東窗之事?我聽著自己慢慢低語,耳際惟有深秋狂風淒厲哭號相伴。
秦檜走後,伯琮匆匆趕來求見。見我依舊將藥碗推開,他哭請我服藥。
我懶懶回身,臥在榻上閉目不語,生生咽下幾乎對他脫口而出的話語---朕早早死了,你便能早早如願為嶽家平反伸冤。
他勸了良久,我木然不應。最終伯琮也隻能悄悄退出。
我勉強打起精神,探聽到他在宮門外親口答應嶽雷讓他去探監,又派人偷偷找韓彥直----嗬嗬,我覺得就像一出名叫《拯救武穆嶽飛》的大片正在上演,我自然就是滅絕人性的反派。
大理寺那邊見嶽家有太子如此後援,更添是何鑄為中丞主審,一力維護,壓根就沒有對任何人用刑,也沒有戴上鐐銬械具,隻將他們分開囚禁在監舍中。我敢保證,大理寺提供的牢獄夥食,甚至比嶽飛執掌的那個門風清苦的家中所食更好。
這種情形下,聽聞嶽飛又在絕食抗爭。我冷冷一笑,將鑲銀牙箸狠狠一拍,指著自己眼前的蔬果菜肴道,“此種招數,朕也會。都撤了!!”
我眯著眼,看內侍們小心翼翼將各種精致點心菜肴都收走,無謂布置道,“傳到大理寺去,就說朕在宮中,心牽此案憂心忡忡,又恨嶽飛嶽家辜負皇恩,不思飲食拒用湯藥,日漸衰弱!”
那何鑄果真不愧為嶽飛的粉,很快就把宮中情形在勸慰嶽飛吃飯時對他說了,也許還隱晦暗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暗示隻要待到皇帝駕崩,局麵就將立刻轉圜。
嶽飛卻變了臉色,斥責何鑄身為臣子,怎能如此妄議官家。
何鑄含淚跪下,道,“嶽帥連我的這一點點不恭都加以責問,又怎可能是教子不善,怨憤官家之人?嶽帥冤枉----臣明日便上本,以身家性命保奏嶽帥闔家上下!”
又道,“官家待嶽家嶽帥您,定不會絕情寡恩。”
嶽飛聽得沉默不語。一會後,竟突然嘶聲令何鑄拿酒來----之後,他憤懣連飲數十杯不醉,一把抓起饅頭連大肆嚼帶咽,就這麼一言不發悲憤大吃大喝起來。
驚得上至何鑄,下至獄卒麵麵相覷又不得阻止。吃至微醺嶽飛更爆發出一陣“令人心滲”的大笑,狂笑著令人取紙筆來,說是自己要認了罪名----慌得何鑄忙呼嶽帥醉得厲害,好容易才強行奪了酒按著他躺下。
事無巨細遺漏地傳到了我耳朵裏。我慘笑凝望銅鏡中自己日益衰微的氣色----嶽飛嶽飛,你果然是剛烈忠正的臣子,可惜,可厭可恨!!
我懷著恨意,又故意照著珍藏的和嶽雲的合婚庚帖,重新寫了一份證婚書,用漆合密封好差人帶到獄中去給嶽飛----明言隻要他畫個押承認,便放他們全家。
果不其然嶽飛氣得將紅柬撕得粉碎,大聲斥罵天理難容,他便是死也不認----我早知結果會如此,隻看他越憤恨,自己才越痛快,像是終於報仇雪恨了幾分。
嶽飛,嶽飛,你可知,真正不死不休的大戲,還未上演?
遣開所有伺候的內侍宮人,我粗暴地依舊將湯藥倒掉,取了冷酒自斟自飲,一口下肚,就像生吞炭火,刺得我抬袖抹淚----搖搖晃晃持壺踱到窗前,癡癡望著。
庭中在此時微微燃起了一盞小燈,黯黃幽幽,照得哀木秋草,一片枯槁。
那事情秦檜還未來複命。我低頭瞧了瞧自己的手,雖然手腕瘦脊不勝衣,手指卻蒼白光潔幹幹淨淨。
冷笑了笑,我蹣跚著回到書案前坐下,因熏香陣陣挾裹暖意,便隨意和衣微寐。
朦朧中,燭火搖曳,模糊不清。好像有個身穿青堂鍛甲的影子,一點一點慢慢浮現,更帶著熟悉的鐵腥汗塵味。
雲兒,雲兒。
我喃喃念道,淚水緩緩流出眼角。
你為何,不肯伸出手來觸碰我,摸一摸我吧?又或是你見我這麼對待你爹爹,在地下不得安寧恨上了我?
罷了,我隻求,帶我走吧。我願意,終身囚在那蒼鬆翠柏下,伏身於你墳塚,這腐爛了的身心若能換得一年青草萋茂,那也極好!極好!
聽得長長一聲歎,那個身影拔腿便走。我拚命掙紮想牽住他衣角,揮舞著手將桌上的瓷瓶啪地推下----脆響驚得終於驀地醒來。
依舊是沉香嫋嫋,空無他人。
我茫然再抬眼向外看去----不!!在橫亙重疊的花木間,分明有盔甲泛出寒光!
跌跌撞撞衝到外間,那影子卻一晃不見了。我失魂落魄步入階下,不顧露重濕鞋襪團團直轉,這時夜風冷冷吹過,廊上的燈籠依稀又滅了幾盞----我悲苦望去那方向,竟又看到了層層枝條掩映後,果真站著一個挺拔的影子。
雲兒……
我喚他道,屏息望著那方向----披膊護甲,肩係紅巾,不正是雲兒素日在軍中的裝束?
那個影子也一般捧盔在手,氣度不凡。但他麵目被陰影遮住,模糊不清。隻有手中盔上的紅纓,灼灼晃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