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陷進去的作家(1 / 3)

人的欲望達到了燃點,才會奮不顧身地燒灼自己。而這個念頭,除信念外,更蘊含了愛恨情仇嗔癡貪。燃燒吧!為了自己的信念和情感,熾烈燃燒吧!

35

“有的女人是奢侈品,隻能生活在櫃台裏,拿出來就一文不值了。雖然我不了解你和她之間的所謂情感,但我知道你判斷力的快速弱化甚至消失,都是由於那個女人。”

說這話的人叫孫洲,是若木最知心的朋友。

孫洲畢業於北京某影視學院話劇表演係,他沒有固定工作但也不缺錢,這種生活令人豔羨。

這是一間四十平方米的老房間,牆壁是白色的,灰色水泥地麵,門窗刷著淡綠色的漆,房間沒進行過任何裝飾與修繕,處處都透著簡單與粗獷。灰綠色的天鵝絨窗簾是新掛上的,上麵沒有圖案,在燈光下幾近黑色,讓人感到一種壓抑的沉靜。

除去單人床、兩把藤椅、一張茶幾和上麵的兩台筆記本電腦,房間內幾乎就沒有多餘的擺設。這裏非常不像一個作家的住所,因為連一本書都看不到。

孫洲初識若木的時候也曾經問過同樣的問題,若木隻是笑而不答,孫洲更加好奇一再追問,若木卻伸出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腦袋才慢慢道出:別人的書是擺在外麵給客人參觀的,他的書則是存在腦子裏供自己使用的,這就是他與別人的區別。孫洲聽罷,佩服有加,下定決心要深交若木這個朋友。

“其實那個人的騙術並不高明。”若木坐在藤椅上,點點頭,“你說得對,就像是聞過紅鯡魚的獵犬,我的辨別能力消失了。”

“失敗並不要緊,急於求成也沒什麼可怕的。”孫洲拍了拍若木的肩膀,“其實年輕時我也沒少被人騙過。”

“你說我執迷不悟也好,鬼迷心竅也罷,但我還是能感覺出,我和甄水之間真的有某種特殊的緣分,那些緣分化作看不見的絲線,牽連著各自的心,她若心痛,我的心也隨之抽痛。”若木的神情感傷起來,“當初遇到甄水,得知她的境遇之後,不知為什麼,我很想用我的思想去改變一個人,但料想不到的是,我卻越陷越深……”

“也許寫作的人都太過理想化,若木,你要知道,你擅長的隻是紙上談兵!”

“我不知道她到底值不值得我那樣去做。你也知道,沒有戀愛過的我,沒有資格去評價有關愛情之類的話題,我隻是一個站在圍城外的男人,最多隻能好奇地張望,想進去,進不去,既期待,又害怕。”

若木年幼時,家庭並不幸福,短暫的童年幾乎淹沒在父母終日的爭吵謾罵之中,所以很小的時候,他就不相信親情和愛情了。他認為那些隻不過是烏托邦般的幻想,既然現實如此殘忍,那麼為什麼不做長久的幻想?也許這就是他用幻想和文字編製故事的初衷。

一個月前,若木得知甄水與王長青分手了,他的內心燃起了一把火,他很想去晨州追求甄水,但他也明白,自己雖然勉強算個作家,但並不富裕。

讓自己喜歡的女人過上好日子,這是很多男人共同的想法,於是若木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準備與一個剛認識的朋友合辦一家裝飾公司。可能若木沒有任何經商頭腦,也或許是急於求成而被蒙蔽了雙眼,若木被那個朋友騙了,朋友卷走了他的錢就消失在了這座城市裏。若木不甘心,長途跋涉找到那個人的所謂老家,才知道這一切原本就是一個騙局。

若木並沒有因為錢的問題而太過苦惱,隻是他必須延緩對甄水的追求,因為他擔心甄水很可能會像孫洲說的那樣,隻能生活在櫥窗裏。

從外地回來好長一段時間,若木都沒能打起精神,他沒有寫新稿子,沒有上網,也很少外出,除了孫洲時不時來家裏看看他。

“有人說,男人越長大越懦弱。”孫洲看著若木無精打采的樣子就生氣。

“你盡管諷刺我吧,我需要足夠的時間思考如何從頭再來。”

“難道這世界上就沒有好女人了嗎?”孫洲歎口氣,“像甄水那樣的女人,她的一生分兩部分:享受幸福和忍受痛苦。她把幸福的一麵給了他,隻能把痛苦的一麵留給你,你編的隻是故事,而她編的卻是人生。你覺不覺得這個女人是在利用你,讓她的人生有讀者?”

“不許你汙蔑她!我承認,甄水並不是世俗眼中的好女人,但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命運和不幸,如果出生在一個衣食無憂的家庭裏,她還會那樣嗎?”

“既然你認為她不是那種物質女人,那麼你為什麼不去找她?”孫洲冷哼一聲,“連麵都沒見過,你又怎麼知道她是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雖說你現在一無所有了,但這跟愛情沒關係。我聽說,當一個女人真正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物質就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可我的勇氣沒了。”

“不要自卑,走出這片陰影仍舊能看見晴天,今夜跟那個女人聊一聊,沒準人家都把你給忘了。”

“好吧。”

“如果她真的值得去愛,那麼你可以放手一搏,畢竟青春有限,失去理智的事情在這個年紀去做,造成的後果還有機會和時間去補救。”

“別把事情講得那麼悲觀好嗎?”

“假如有必要的話,我和你一起去趟晨州,權當陪你去散散心。”

36

當若木真正站在如夢花園那座高聳的樓房前時,他真的有種現實變成夢境的錯覺。

鉛灰色並且低沉的天空上麵沒有雲,高層的牆皮比夢裏的還要灰。他仰著頭從一數到九,目光停留在九層的窗戶上,跟他在夢裏看到過的一樣,窗子拉著昏暗的窗簾,但沒有女人站在那裏等他,他隻在未封閉的陽台上看到了一點點的綠色,若木能夠猜得到,那是一盆從沒有開放過的曇花。

若木知道甄水家裏養著一盆曇花,甄水告訴過他,那是去年因為喜歡那本書才特意從花卉市場買來的,但曇花到目前為止仍是一盆綠色的葉子。既然是神秘的曇花,怎麼可能隨便對著陌生人開放呢?

就在這時,甄水出現在了陽台上,她拿著一隻玻璃杯給曇花澆水。若木終於在陽台上看見了甄水,雖然渺小但卻楚楚動人。

若木穿著一件與牆壁相同灰色的夾克站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裏,就那麼呆呆地望著九樓好一陣子。

這是他第一天來到晨州,他與孫洲並沒有住在一處,孫洲在四星級賓館定了單間,而若木不喜歡奢華,隻在如夢花園附近找了家小旅店住下來。

若木的穿著打扮也是孫洲特別為他設計的。孫洲說,既然要做一件有別於自己身份的事,這就如同演戲一樣,穿著打扮也得符合人物特征。他強迫若木把頭發剪短,穿上他親自挑選的灰色夾克、格子襯衣還有破了洞的牛仔褲。

其實孫洲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即便若木以這樣的形象走在自家門前的大街上,也不會有熟人認得出他就是那個小有名氣的作家。

若木比孫洲小六歲,雖然隻有三十出頭的年紀,但在他的眉宇之間,總是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憂傷,所以,若木看起來比孫洲還顯得老成。

甄水站在若木對麵,他們終於近在咫尺。

甄水的身體真的很虛弱,一路走過來,不但氣喘籲籲而且額頭滲出了一層細汗。若木很想上前去攙扶她,但是,他不敢。

在此之前,若木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當甄水出現在眼前時,自己會做出怎麼樣的反應。他覺得他會忍不住哭泣,可是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就站在眼前,他和甄水卻都麻木得像兩塊木頭。

“真的是你嗎?”甄水也是第一次看見現實中的若木,她的聲音發顫,“好突然,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若木盯著甄水,她雖然美麗,但很憔悴,瘦削的臉上下巴尖尖的,兩隻眼睛顯得更大更幽深。

“你……為什麼不說話?”甄水低下頭,用手撫弄著頭發,“是不是我現在很醜,讓你失望了?”

“我隻是很緊張。”若木確實很緊張,他的雙手在上衣上摸索著,可衣服上並沒有可以伸進手的口袋。

“其實我也緊張。”甄水被若木傻傻的動作逗笑了,她咬著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夢裏,我很多次夢見你從很遠的地方來看我,夢裏的你很主動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你緊緊地抱住我,輕輕地吻了我的額頭,你猜,吻完之後你對我說了什麼?”

“說什麼?”若木被甄水牽動著,問了一句。

“你說我額頭上的劉海實在是太厚了,根本沒親對地方。”

兩個人都笑了,甄水一邊笑,還在用手撥弄著額頭上的劉海。

“你看我的樣子,是不是很憔悴?”

“是的,不管將來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身體都不能垮了,你要調整好自己的身體。”

“我懂。”甄水等了半天也沒見若木有行動的意思,她歎口氣,隻好說,“讓我帶你去個地方,好嗎?”

37

一家小茶樓的單間裏,甄水坐在若木對麵,她要為他親手沏一杯茶,這是她很久之前就答應過他的。

服務員端來了清洗幹淨的茶具擺在茶海裏,甄水對服務員說:“你去忙吧,這壺茶我自己泡。”

竹製托盤裏麵是一小紙包茶葉,甄水用清水淨了手,拿起紙包慢慢展開,而後托在手心慢慢細觀,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她把手伸到若木眼前,那種神情和動作就像一個孩子在向別人炫耀自己的心愛之物。

隻見那些茶葉形似珍珠,粒粒飽滿圓潤,墨綠中隱隱透著油亮之色。若木懂茶,他知道那是上好的鐵觀音,但更令他動心的是甄水那修長的手指還有掌心散發出的一股淡淡幽香。

甄水把茶幾上自動加熱的小電熱壺拿起來,壺嘴突突地冒著蒸氣,她用開水將茶盅、公道杯、蓋碗又燙了一遍,用紅木製成的木勺舀上茶葉放進蓋碗,衝入開水,用碗蓋攪動幾下,倒掉,再衝入開水,將泡好的茶透過濾網倒入公道杯,沉澱片刻,又倒入茶盅,再把這杯茶放在竹製茶托上推到若木麵前,這一係列動作都做得行雲流水無比輕盈,若木看得有些癡迷了。

直到甄水輕喚了一聲,若木才如夢方醒,小心將杯子端起放在鼻端,瞬間,一股清香就溢了出來。他深吸一口氣,香味直入肺腑,頓時感覺神清氣爽。一飲而盡之後,他閉上眼睛品味片刻,禁不住說道:“好茶!真是好茶!”

當若木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甄水正在看著自己,她那一雙大眼睛濕潤了,一隻手緊緊地攥成拳頭,猶豫了好久才說:“我一直都很想親手為你沏一杯茶,今天終於實現了。”

“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天的。”

“我也會記住這一天。”說著,甄水突然用手捂住嘴,側過臉咳起來,看得出來,她從見到若木到現在,都在費力地忍著,現在終於忍不住咳出聲來。

若木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用手輕輕拍她的背,甄水卻越咳越厲害。

“你沒有看醫生嗎?”

“去過一次醫院,醫生沒有檢查出來什麼,但我確實很難受,尤其是躺下時,胸口就像壓著厚厚的棉被,堵得我喘不過氣來。”

“這怎麼行,你要抓緊治療啊!”

“我覺得治不好了,也沒有勇氣再去看醫生,假如真查出了什麼病,我也沒有錢花在治病上。可能這就是報應!”甄水又重重地咳了幾聲,“都是我肆意浪費青春,毫無上進心地活著的報應。像我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甄水,你別這樣說。”若木倒了一杯茶遞給她,“你能認識到這一點,就比很多仍舊執迷不悟的人強多了。你不要胡思亂想,等把身體養好了,你還有很多時間和機會改變自己,改變命運……”

“算了。”甄水喝了一口茶,咳嗽稍有好轉,“我覺得我這病也許是絕症,一天比一天重,還好家裏沒什麼人讓我牽掛了。你不用擔心我,都是我自己犯下的錯,不值得別人同情。”

“人生很短,你要懷著美好的心態去過好每一個今天,不要躲藏在昨天的陰影裏。”若木直視著甄水,“我想說,有人不在乎你的過去,而更看重你的現在和將來。”

“我知道你肯定覺得我是因為心理原因才走不出那個陰影,其實我的身體真的很難受,不隻是因為心情,你應該能看出來,即便我快走幾步路,都會喘得很厲害,身上也會出虛汗,雖然以前身體一直不太好,但這一次我知道,我也許真的好不了了。”一滴淚順著甄水俏麗的臉頰流下來,劃出一條晶瑩的弧線。

甄水的柔弱打動了若木,他很想把她抱緊。此刻,在若木心裏突然生出了這麼一句話:眼前的世界的確很大,但縱使走遍天涯,需要並屬於你的,也許隻有那麼一個人,錯過一次,就錯過了一輩子。

可惜的是,這個女人被別的男人占有了六七年之久,若木可以不在乎,但甄水不能不在乎,即便若木得到了她的心,但在那顆心裏依舊永遠留有陰影,陰影就如同結痂的傷疤,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隻要稍微觸碰,就會變得鮮血直流無法控製。

若木同情甄水,他不知道這些年裏甄水是否享受過短暫的幸福,但他可以猜到,她之後的人生必然會經曆無盡煎熬。

從這一刻起,若木真的恨死了那個男人,他要報複,他要替甄水懲罰那個卑鄙的老男人。

38

平靜的生活裏憑空多出了一個仇人,這一定不是件愉快的事。

“昨晚你們見麵了?”孫洲摸著下巴似笑非笑地問,“她和你的想象大相徑庭,還是人家根本沒看上你?怎麼感覺你有心事,不妨說出來給我聽聽。”

商場地下的一家咖啡廳,若木和孫洲坐在角落裏。

孫洲見若木還是不說話,有點急了,“你我相識也十載有餘,有什麼話就直截了當說行不行?”

“我想除掉那個男人,殺人不見血。”又沉默了片刻,若木很認真地說。

“為了個不相幹的女人值得嗎?”孫洲一臉的不理解,“你又不是殺手,你隻是個寫小說編故事的,就算你能構思出一個完美的殺人事件,但那些都是紙上談兵,難道你想用自己擅長的紙上談兵去真正實踐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