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悄悄藏匿在心底的一隻黑匣子,那裏黑暗並且潮濕,有罪惡與汙垢,有傷疤與裂痕,有不可告人的隱私和不為人知的秘密,沒人願意也害怕被別人觸碰到那敏感脆弱的地帶。
23
甄水買了兩條猩紅色的金魚,她提著裝金魚的塑料袋走在繁華的商業街上,一雙大眼睛有種看什麼都充滿驚奇的神情。
甄水家住在農村,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外出,這一年她剛滿十八歲。
甄水的臉貼在一家冰激淩店的櫥窗上,眼睛圓圓地瞪著,劉海齊齊地遮擋住了彎彎的眉毛,這使得她的眼睛沒遮沒攔的大。櫥窗裏的冰激淩異常精美,先不說冰激淩表麵散發出的醇厚光澤,就是托著冰激淩的小碟子,那種雅致的小巧玲瓏,都讓甄水抵擋不住心中的欲望。
她貪婪地站在櫥窗前不走,一款一款欣賞過來,最後卻因舉棋不定而放棄,因為她的口袋裏隻有二十元錢,吃了冰淇淋就沒錢坐車回去了。
甄水正在一款一款欣賞冰激淩的時候,冰激淩店裏的一角正坐著一家三口,十一歲的小女孩正在用精致的小勺子品嚐一款草莓冰激淩,一家人不時發出陣陣歡聲笑語。
男人麵對著櫥窗,他不經意地抬了一下頭。
時間除了流逝,還有凝固的時候。
男人看見了玻璃外麵的甄水,被甄水那雙天真的大眼睛吸引住了。霎時間,男人內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就像是陰天要下雨,心裏不舒服,揪緊地疼,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甄水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冰激淩店,男人的魂兒似乎也被她帶走了,他望見了甄水略顯單薄的背影,還有她手裏提著的兩條猩紅色的金魚。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令男人一驚,是工作上的事情,需要他馬上前去處理。於是他對女兒笑笑然後對妻子說:“剛才公司打電話來,有個事情需要我去處理一下,你先帶女兒回家,好嗎?”妻子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也支持丈夫的工作,她沒多說什麼,很快就跟女兒坐上出租車回家了。
男人的車子停在街口,他快步穿過商業街,當經過一家店鋪時,他聽見裏麵傳出了爭吵聲。
他不是個好熱鬧的人,本想就此走開,可還是朝店裏望了一眼。店鋪很小,是有身份的人不會光顧的地方,但男人卻如同冰凍般站住了,因為他又看到了那個有著一雙明亮無邪的大眼睛的女孩,她的臉對著門口,大大的眼睛裏噙著淚水,一副受了委屈楚楚可憐的樣子。
男人走進那家小店鋪,隻聽女掌櫃很不客氣的聲音傳出來:“那上麵不是寫了禁止觸摸嗎?難道你沒看見啊!你看你的手都濕了,還有魚腥味,你說我的衣服還怎麼賣給別人?!”女掌櫃一邊說,手一邊還在甄水眼前揮舞著,似乎店裏一天沒開張,終於見到一個“軟柿子”,便用來出出氣過過嘴癮,“你沒帶夠錢為什麼亂摸,出門不帶錢你窮逛什麼啊?”
女掌櫃沒想到居然會憑空殺出一個男人,手腕不知怎麼就被牢牢地鉗住,她見勢不妙,身體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了,同時閉上了嘴巴。
“你怎麼說話的!”男人的手越來越用力。
女掌櫃這才感覺到疼痛,她毫無底氣地說:“放開我,你,你要幹什麼?”
“我要你向這個女孩子道歉!”男人鬆開手,但語氣依然強硬。
“她手那麼髒,摸了我的衣服,她又不買……”
“她摸了你哪件?”男人掏出錢包盯著女掌櫃,“我替她買就是了!”
“就這件。”女掌櫃指著塑料模特脖子上圍著的紅色圍巾說,“這條圍巾一百五十元,她卻看成了十五……”
女掌櫃的話還沒說完,男人就抽出兩張百元人民幣丟在了地上,而後從塑料模特身上解下圍巾,圍巾很寬很大,他轉身對著甄水,慢慢地把圍巾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後溫柔地笑了笑,說:“你喜歡紅色,對嗎?”
甄水不知道說什麼,因為她還隻有十八歲,十八歲的女孩麵對一個拔刀相助並且比她大二十幾歲的男人還能說什麼呢?
冰激淩店裏,還是角落裏的那張桌子,甄水麵前擺著三份精致小巧的冰激淩,沒有幾個女孩子可以經得起冰激淩的誘惑,就像對麵坐著的中年男人麵對純真的甄水一樣。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問。
“我叫甄水。”甄水抬起頭。
“真水?”男人想把氣氛搞得輕鬆一點,“難道水還有假的嗎?”
“不是真假的真。”甄水很認真地解釋。
“哦,嗬嗬。”男人想從手提包裏翻找出一張名片,但又放棄了,覺得那樣太生硬,還是親口自我介紹顯得隨和些,“我姓王,叫王長青。”
當年的王長青多了一股霸氣,那是在事業上剛剛嶄露頭角的男人所具有的一種氣息。王長青的長相不招女人喜歡,外表看起來很老實,但這種人其實更危險,最容易讓女人放鬆警惕心理。
甄水把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桌麵上朝王長青推過去,“不管怎麼說,今天都得謝謝你。”
“你什麼意思?”王長青掩飾不住慌亂,把手按在圍巾上,同時也碰到了甄水的手指,甄水受驚般縮回去,“這圍巾你得收下,你那麼喜歡,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
“我知道,但我怎麼能要你的東西?你我又不熟悉。”甄水拎起裝金魚的塑料袋,起身準備離開,“對了,謝謝你的冰激淩。”
王長青丟給櫃台一百元錢就追了出去,甄水還沒走多遠,他一直跟在她後麵。不多時,甄水停下腳步,她轉過身,“你幹嗎總跟著我?”甄水的眉毛都皺在了一起。
“這條圍巾你還是拿去吧!”王長青的語氣帶著懇求,“既然都買下來了,就算留個紀念也是好的,你說呢?”他見甄水停住了,疾步走近她,“你不要我就隻能把它扔了,畢竟這種款式這種顏色我一個大男人圍在身上確實不合適!”
甄水最終被他最後一句話逗笑了,王長青也笑了,把圍巾遞給甄水,這次甄水沒有拒絕。
“你回家吧,要小心些。”王長青轉身揮揮手,朝前走兩步,又轉過頭,問,“甄水,認識你很高興,順便問一句,你還在讀書嗎?”
“我畢業了,在酒店上班。”
24
命運有時候喜歡捉弄人,不幸的甄水就是其中一個,因為她再次遇見了王長青。
甄水在一家星級酒店做服務員,晨州市做生意的人都喜歡來這裏談生意。
那天傍晚,甄水給一個包間裏的客人送酒水,客人之中有個光頭喜歡對漂亮的女服務員動手動腳,甄水躲閃不及,托盤裏的酒灑在光頭的身上,原本受委屈的甄水不得不向顧客道歉。其實這種事情在飯館茶肆時有發生,但也許那個光頭太難纏,也許甄水剛剛工作,處理這方麵的問題還顯得生疏,總之,包間裏爭吵起來。
包間的門裂開一道縫,聲音從裏麵傳出來。王長青來此酒店應酬,恰巧路過這間包間,聽到裏麵傳出男人的斥罵聲,便躲在花籃後麵朝包間裏麵窺探,當他聽到甄水唯唯諾諾的道歉聲後,心被揪緊的同時一把推開門闖了進去。
“你是誰啊?”坐在包間裏的一個食客看著突然闖入並且一臉怒氣的王長青,不友好地問。光頭正握住甄水的手腕,甄水看見了王長青後停止了掙紮。
“放開她!”王長青板著臉,大聲說,“我讓你放開她!”
“你……”光頭不知道憑空殺出的王長青是個什麼角色,一時間膽子有些虛,鉗住甄水的手也鬆開來。
王長青拉過甄水,擋在她身前,甄水哭了,哭得梨花帶雨。王長青不搭理光頭和其他食客,隻是轉身遞給甄水一包紙巾,這種旁若無人的氣勢完全激怒了光頭。此時,酒店的保安也湧進來了。見人多勢眾,光頭更是增添了勇氣,他抄起桌上的空啤酒瓶,大步朝王長青走過去。
酒店保安見事有不妙,趕緊上前抱住光頭,身後的騷亂使得王長青轉過頭來。光頭正被兩名保安架著往後拖,與王長青四目相對,光頭大罵道:“你老不正經的還英雄救美!”可換回的隻是王長青的冷冷一笑。
王長青的無視再一次激怒了光頭,他把空瓶子朝王長青拋過去,空瓶子帶著風聲砸在王長青的額頭上,王長青抬手摸了摸額頭,手指上沾染了一些血跡。
甄水更害怕了,她拉著王長青往外跑,一直跑出酒店大門。
“你的頭沒事吧?”
“隻是皮外傷。”王長青看著甄水,“我以為這輩子我們都不會再見麵了。在這種地方工作不適合你,聽我的,辭掉這份工作吧。”
甄水又哭了,她看著地上王長青和自己兩個人的影子,沒有說話。這時,王長青一把拉過她,把她塞進車裏,絕塵而去。
“那家湖南菜做得不錯,要不我們去試試?”王長青指著車窗外一家飯店的招牌說。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坐在飯店裏,甄水問。
“假如我說你長得像我的妹妹,”王長青把筷子輕輕架在瓷盤上,笑著看向甄水,“你信嗎?”
甄水隻是笑笑。
“我十歲那年她就離開了家。”王長青陷入遐想,眼睛看向窗外,“在我的記憶裏,她的樣子越來越模糊了,我不記得她的臉形、嘴巴、鼻子……不過,她的眼神我始終忘記不了,也無法忘記……”
“她就再也沒回來?”
“沒回來。”王長青有一點點傷感,“也許對那個家她不再留戀,也許她已經……”
“已經怎麼了?”
“不說這個了。”王長青及時結束了不愉快的話題,“知道嗎,那天我在櫥窗外麵看見了你,就覺得你特別像我妹妹,我指的是你的一雙眼睛……”
當甄水和王長青走出飯店的時候,外麵下起了雨。其實,天氣有時候也可以改變曆史,改變命運。
“剛才還是晴天,怎麼一頓飯的時間就……”王長青看了一眼甄水,“別急,我開車送你回家,對了,你家住得遠嗎?”
“我得回宿舍,我家住在農村。”甄水隻是隨口一說,王長青卻心裏一亮。
“甄水,你看這樣好不好,”王長青在措辭,他想把話說得更加委婉更加不被懷疑,“對麵有家酒吧,我們進去坐一會兒,等雨小些我再送你回去,因為我很想跟你聊聊天,你說好嗎?”
甄水低著頭在猶豫。
女孩不說話就意味著沒有強烈反對,王長青脫下外套,兩隻手撐著衣服高高舉起,撐在自己和甄水的頭頂,“我數一二三,咱們就衝出去,不要落隊哦!一,二,三!”
甄水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跑進了街對麵那家酒吧,同時鑽進了陷阱。
酒吧裏很黑,安靜得要命。
“先生,還有一個小時我們才營業。”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客氣地說。
“外麵下雨了,我們隻是進來避雨。”王長青掏出錢來,“我們不白坐你這裏,你給我拿一瓶酒和一個果盤吧。”服務員當然不能拒絕賺錢的機會,很快他便把酒端過來,並且留下了兩隻空杯子。
“來,吃點水果。”王長青用牙簽插上一個草莓,送到甄水嘴邊。
甄水的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張開嘴。
“你別對我這樣,其實我才剛畢業幾個月……”
王長青手足無措,他放下草莓,下意識地搓動雙手,無言以對。
“對不起,也許我說錯話了。”甄水試著解釋道。
王長青還是不言語,他低下頭,拿起桌上的紅酒,給自己倒了大半杯,舉起杯子一仰頭全喝下去。他一連喝了三杯酒,酒瓶裏的紅酒已經下去一多半,當他再舉杯的時候,甄水伸出雙手攔住他,“你別再喝了!”
王長青把杯子重重放下,他又抄起酒瓶,在甄水的杯子裏倒了半杯酒。鮮紅的酒液在杯子裏微微顫動,甄水不知道該如何委婉地拒絕。
“你把它喝了,我這就送你回宿舍。”王長青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甄水麵前的杯子,而後湊到嘴邊又幹了一杯。
甄水慌了,手指不聽使喚地摸在高腳杯上,但她確實沒有把它喝下去的欲望。
王長青用自己手裏的空杯子指了指甄水的杯子,盯著她的眼睛,“把它喝下去!”話裏麵暗含著一點兒威脅。也許是酒精在他身體裏起了作用,那微紅的臉上有一絲猙獰,甄水真的感到害怕了。
甄水沒有應付這種事情的經驗,無奈,她隻得端起杯子,把杯裏的酒灌進了肚子,王長青這才咧嘴笑笑。
王長青站起來,甄水也跟著站起來,但她沒有站穩,她的頭有些暈乎乎的,身體一晃又坐回沙發上。王長青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她這才重新站起來。
在車上,甄水靠在座椅裏緊緊閉著眼睛,她的臉因酒精作用泛起紅暈,越發動人。王長青無法控製地用手指輕輕觸碰那隻柔軟冰冷的小手。他見甄水並沒有反抗,於是膽子更大起來,把自己溫暖的大手整個蓋上去,他掌心立刻感到了她手背的那一絲涼意。
紅酒剛喝下去沒什麼感覺,可經過車子的顛簸,酒精立刻發揮出它陰暗一麵的作用。甄水第一次喝這麼多酒,又喝得那麼急,她真是迷迷糊糊睡過去沒了知覺。然而她的如此柔順,王長青卻完全領會錯了。一路狂奔,王長青帶著甄水來到一處幽靜的賓館……
當甄水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一個男人正壓在她身上,那種感覺很像在夢裏,她想喊想抗拒卻沒有力氣。
當她完全清醒過來時,除了頭恍恍惚惚地疼,她一時還不清楚剛才發生過什麼,當她發現自己的衣服淩亂不堪之後,被嚇哭了。
“對……對不起!”王長青不敢再看甄水的眼睛,他把臉埋在掌心裏,“我不知道你還是……對不起甄水,都是我的錯。”王長青穿好衣服跑到門口,“你別走,你等著我,我去去就回,我給你補償,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啊……”
王長青無比慌張地出了賓館,任由雨水淋在身上,他跑到馬路對麵的自動取款機前,插卡並且輸入密碼。
等王長青攥著一遝厚厚的錢回到賓館,推開房門,甄水已經消失在屋中,他癱軟在床上,濕淋淋的人民幣掉在腳下。不知過了多久,王長青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一定是瘋了!我一定是瘋了……甄水,你到底去了哪裏?”
喜歡畢竟不是愛,愛需要付出,需要責任,僅僅是喜歡為什麼一定要擁有?
很多年之後,王長青才意識到這一點,但後悔已經晚了,因為他深深地傷害了一個原本可以有個幸福未來的女孩。他心裏明白,他對她的不是愛,而僅僅是喜歡,但他卻將不眠的黑夜和無盡的擔憂與痛苦留給了那個曾經打動他內心的小女孩。
25
酒店宿舍樓下的柏油路上有一個淡淡的、很不規則的圈,似乎是用白色的塗料畫的,四周還帶著一種髒兮兮的、幹涸了的暗紅色。
那個圈很像一個七扭八歪的人形,但活著的人很難用這種姿勢躺在那裏。
站在甄水旁邊的女生叫銀子,她和甄水來自同一個村,銀子是她的乳名。
“你知道那女孩自殺的原因嗎?”銀子問甄水。
“你說什麼?”甄水的眼神呆滯,似乎沒睡醒,又或許有心事。
“甄水,”銀子推了一下甄水,“你最近怎麼了?天天魂不守舍的,你到底是怎麼了?”
“沒……沒什麼?”甄水睜開大大的眼睛,眼睛沒了原來的神采而且還通紅通紅的,“你剛才說什麼啊?”
銀子顧盼左右,而後對甄水小聲地說:“據說那女孩是被社會上的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奸汙了,所以就……”銀子愣住了,因為甄水正轉身朝宿舍跑去,好半天銀子才反應過來,大聲對著甄水的背影喊,“你跑什麼啊?”
甄水在酒店工作的幾個月裏,王長青經常帶著客戶到這家酒店來消費,當兩個人見麵時,即便王長青想說什麼,甄水總是很平靜地拒絕他。
可生活並不像湖水一樣平靜,甄水在農村的哥哥患上了一種很難治愈的腎髒疾病,醫生說隻能選擇透析的治療方法,醫藥費用極高而且不能完全治愈。
甄水家的主要經濟來源都靠哥哥,現在哥哥病倒了,就如同一間房子的房梁塌了。任何人都不能眼睜睜看著親人就這麼死去,家裏那一點兒積蓄很快花完了,看著哥哥越來越憔悴,甄水的心都碎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想到了一個人,她不得不去找王長青。
王長青被甄水約出來時還很興奮,但一聽到她哥哥得了腎病,他的臉立刻沉下來。甄水看在眼裏心更痛了,於是她慢慢地站起身,卻被王長青的手用力地拉住。
“甄水,你先坐下,聽我把話說完。”王長青鬆開甄水,“我確實欠你的,但你要知道,你哥哥的病幾乎不能康複,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那就是一個無底洞,投進去多少錢都沒有回報。得了這種病隻能用透析來維持生命,有的人活不到一年,有的人可以活十多年。不過甄水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雖然我有一些錢,但我不知道我要投入多少才能幫得了你,把欠你的還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甄水抹起了眼淚。
“你給我一個額度。”王長青頓了頓,“你說我給你多少錢,你就可以不恨我了?”
甄水不知道說什麼,她才十八歲,處理這些事情對於這個年紀的女孩來說,真是太過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