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黑70(1 / 2)

夜的黑 第七十章 紫色花

一米八個兒的陳平看上去像一隻娉婷的鶴。父母的個兒不算高,遺傳到陳平這裏,卻是變異的成分多一些,加之在正長身體的時候很少有幾個能夠吃得飽的日子,所以長成現在這樣直溜的模樣真是意外得很。

從前陳平有過一個外號,用果子溝的家鄉話,從外公外婆嘴裏媽媽嘴裏,再到比自己大八歲的姐姐那裏,輾轉印到他最早的記憶裏。外號比他的大名年齡大,從半歲始,伴他三十一年了,他弄明白那幾個字,卻是近來的事情。很好聽的幾個字啊,怎麼這麼多年了,就沒聽懂呢?

現在聽懂了,就是:洋芋公子。在懂了的那一瞬,陳平的內心翻騰出一股無法為外人言說的情感。

外公外婆一生沒能生下兒子,盼外孫子的心思就可想而知了。當媽媽生下陳平的時候,他哪怕是一隻老鼠,也是一隻“帶把兒”的老鼠,也能使舉家狂歡。一個作家形容新生的小孩柔弱,說“怕抱壞了”。

陳平大字不識一個的外公就是這樣說的:不能!不行!不敢!當心抱壞了!他焦灼地搓著糙手,像是手上沾了惱人的東西,屁股掉過來轉過去,像一隻尾巴被火點著了的老貓。

像一隻老鼠的陳平得到了全家清一色的愛,連比他大八歲的姐姐也不嫉妒他一出生就受到的隆重禮遇,像個小母親似的圍著他轉。她哄他睡覺,再把他從睡裏哄醒,她的本意是想很好地抱他,卻使他細瘦的四肢挓挲著,像是被拽著尾巴拎起的一隻老鼠,他愁眉苦臉,像個未老先衰的小老頭。

母親沒有奶水喂他,可這並不礙著他叼空奶奶,到三歲了,還叼。母親說,再叼下去,媽就被你吸幹了。吸幹了就吸幹了吧,他營養不良的大腦哪裏管得了這許多。

姐姐說,叫他吃飯!不吃就給餓死!

死字還沒說出口,就被母親當頭敲回了。

飯有什麼啊?還不是洋芋。

就洋芋吧。烏洋芋,開紫色花的烏洋芋。很多人沒吃過那烏紫的漂亮如同鵝卵石一樣的烏洋芋呢,更別說見過它開出的紫色花了。

記憶裏,陳平總是記得姐姐嘲笑自己小的時候多麼嘴饞。所有關於嘴饞的細節裏都離不了洋芋。他由此知道了洋芋竟會有那麼多種吃法,煮了、蒸了、煎了、烹了、炸了、烤了。整隻吃的,搗碎做了吃的,放鹽的、不放鹽的,添蔬菜在裏麵的,不添蔬菜在裏麵的……姐說:剛剛熟了的洋芋,來不及晾涼,燙了嘴,哭幾聲,皺著眉頭吃:簡直就是餓死鬼轉世。

陳平不知道自己小時候貪吃的樣子。有一次帶兒子去吃肯德基,兒子很內行地點餐,大聲地點了土豆泥、土豆泥,薯條、薯條。對,都是雙份的。他沒動,兒子就把兩份都吃了。第一口喂得太猛,大概燙了嘴,小嘴咧了咧,眼裏就有淚閃了閃。他看著狼吞的兒子,突然喊:洋芋公子。兒子沒聽懂,看他,他就哈哈了兩聲,說,慢點吃!慢點吃!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也就是那一刹那,他忽然弄明白原來從外公外婆母親姐姐嘴裏發出的那幾個字的真實含意。一時百感在心,身子在肯德基沉悶的食物香氣裏,想象脫殼飛去,想,故園陽光下外公外婆墳頭的蒿草又高了幾許?

春節是回老家過的,年複一年,也隻有這時候,人才有閑心梳理自己的來龍和去脈。所謂故鄉,也無非是那個母親生下你的地方,那個和最初的記憶有關的地方。故鄉已是物非人非,很多在記憶裏存活的東西都變得模糊,無法斷定真偽了。在太陽下曬閑,隔壁的表舅母拎來了半筐烤土豆。表舅母家做豆腐生意,煮豆漿的鍋大如軍鍋,在灶下的火炭裏烤半筐土豆自然不在話下。難得的是烤的就是那種開紫色花的烏洋芋!隻是因為低產,曾經被鄉人淘汰,年複一年少種,如今幾乎絕跡。在故鄉淡褐的土地上,現在已經很少見到那種在端午節前開淡紫色花朵、農曆六月收獲,果實大如鵝卵、顏色像磨砂紫水晶一樣的植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