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北大講沒有問題為什麼不公布名單

人物周刊:北大認為您“歪曲了事實”,尤其是在海外人才引進的問題上,北大的聲明出來後,很多讀者和網民認為應該“用事實來說話”,您所知道的都有誰?

丘成桐:那很多。例如數學和力學兩個學科直接從海外招聘的特聘教授在海外全都是有全職的,說他們是從海外引進的人才,那就不實事求是了。你們可以從網上查,田剛、夏誌宏是海外全職。陳十一、佘振蘇是在海外有全職的特聘教授,還有最近的那個葛力明也是海外全職的特聘教授。就數學和力學那幾個人,在網上很容易查的。教育部的網站有,海外大學的網站有,你隻要隨便search一下,很容易就能找到。好多都能查到,簡單得很啊。

海外大學的這些網站上,都載有這方麵的正式人事資料。至於北大隨便講他們沒有問題,那他可以將名單發表嘛。名單發表我們一個個對就是了。北大講沒有問題,為什麼不公布名單呢?很簡單嘛,教育部的網站倒還沒有關掉,你可以去查。

人物周刊:您認為北大在引進海外人才方麵存在這些弊端,那麼,在您看來會有多嚴重?

丘成桐:一個學校、學術機構,是培養年輕人的主要機構,是給年輕人作榜樣的。**有一句名言“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尤其是做學問的人眼睛是雪亮的,北京大學的青年學生也好,其他高校的本科生、研究生也好,都是有可能成為第一流人才的年輕人,他們看到學校不老實,學校引進的人才是假的,他們心裏會怎麼看?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年輕教師的工資比所謂引進的特聘的教授低得多,相差得很遠很遠,比講座教授也低很多。北京大學的老師也好,其他學校的老師也好,我常聽他們訴苦,錢不夠。他們在那裏全時間地教課,做研究,有些年輕教授的成就是第一流的,(卻)得到完全不同的待遇,按照現在這樣的引進法,他們心裏是非常不舒服的。

朱熹平在中山大學能做第一流的學問。除朱熹平外,國內很多的年輕人也都能夠做第一流的研究,但是他們現在覺得很傷感:他們做了大量研究,但是得到的待遇和重視,跟海外短期引進的所謂的人才相差這麼遠。

第三個弊端啊,所謂引進的人才到了北大,或者到了其他大學,他們是大人物,強迫年輕人跟他們走同樣的路,把這些年輕人放到他們的研究領域裏去。雖然不見得每個引進人才都做這樣的事,但是我看到了一些這樣的人。這些人跑進來,不但對年輕人沒有幫助,而且強迫年輕人走他們走的路,就算年輕人不想做,他們也強迫他們去做,而且還把自己的名字放到年輕人的成果裏去。

這樣做,對國內的學術研究造成了很大的打擊,造成了年輕人寧願到國外去,也不願意留在國內。事實上這些年輕人是有能力在國內做研究的。你就可以看出來這些情況有多嚴重!

比如龐加萊猜想,八九年前我就讓中國的年輕人去做,結果海外回來的這些人讓他們不要做。

人物周刊:為什麼不允許年輕人去做呢?

丘成桐:他們要趕快寫幾篇文章來交差,向政府交差,表示他們有實力作研究。尤其是這些海外引進來的,隻來一兩個月,甚至一兩個星期,他們要趕快有成果,所以他們要年輕人做那些最快、能做出成果的研究,才能夠向上報告,才能夠得到重視。

人物周刊:近年來,國內名牌高校開始較大幅度引進海外人才,你如何評價其利弊得失?應該如何改善或者做得更好?

丘成桐:能夠真正引進人才我想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不反對,而且非常讚成。就好比姚期智(編者注:前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世界計算機領域的最高獎——“圖靈獎”獲得者,迄今獲得此項殊榮的唯一亞裔科學家)去清華,我對他本人很佩服,我對清華大學能夠成功地引進姚期智也很佩服。他能夠從普林斯頓辭掉所有位子,能夠很專心地教課,帶了很多學生,這可以說是中國學術成功的最重要希望。

能夠大量引進這樣的人才我想是很重要的,我覺得清華大學在這方麵做得很成功,至少在姚期智引進上,我是非常敬佩的。

北大就沒有做到這一點。引進××本來是和引進姚期智相提並論的,可是××在普林斯頓是全職的,甚至當初引進的時候在麻省理工也是有全職的,這樣做很不好。他沒有花很多時間在年輕人身上,可是姚先生卻花了很多時間教導年輕人。

姚先生是大學問家了,我也覺得引進海外年輕人也很好,現在慢慢地全職引進了一些年輕人,我們在中國科學院就引進了一些。我就覺得能做到真正引進是非常重要的事,可是不要作假,明明在國外有全職的,卻又回來,也說是全職。

北大反反複複地引進××,在以引進××的名義撈取巨額國家經費、把××推上院士、政協委員位置之後,又說××每年來2~3個月,以後計劃增加回國時間,而對教育部又說是全職。這就說明了北大的人才引進工作有多麼的糟糕,簡直是拿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當兒戲!

人物周刊:那為什麼這些引進的“特聘教授”不能全職回來呢?

丘成桐:這是一個很簡單的事情,假如一個教授的目標不是替中國的年輕人服務,隻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考慮,他們在國外能拿到全職的教職,又能在國內拿到全職,為什麼不這樣做,而是要離開美國?他們兩個薪水加起來,兩個好處都有。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很重要,就是20多年來,我感觸很深的:假如你還算是個美國的教授,國內對你就非常重視。假如你在美國的教授辭掉之後,國內對你重視不夠,因為你就變成國內的教授了。政府沒有這麼講,可是我們大體曉得,就是這樣的情況。你剛從國外回來頭兩年還是受到重視,過幾年之後你就是國內的教授之一了,薪水開始減,其他方麵也不受重視了。

還有一個問題,是注重玩弄權術的大學的學術氣氛不濃厚,到這些地方的歸國學者學問慢慢就不行了。

誰敢講他們不對的話,誰就遭殃

人物周刊:在您看來中國當前的高等教育體製問題頗多,哪些或者哪幾個問題是最亟待解決的?或者說,在您這樣一流的華裔學者看來,中國大學最嚴重的問題有哪些?根本解決之道在哪裏呢?

丘成桐:最嚴重的問題是評審製度。權力操縱在個別人手上,幾個和他們所謂“同舟共濟”的人控製著經費,科技部、基金委的科研基金和教育部基金都是,院士評審、評獎也是一樣。

在中國做學問好的人都想做院士,做不上院士就好像完全沒有麵子,所以那些想當院士的就想盡辦法去向那些掌控院士選舉的人叩頭,同時寧願改變他們做研究的方向來讓那些人高興。這種做法到處都是,我覺得很悲哀。

開始學問做得不錯的數學家為了做院士,寧願置自己的學問於不顧,用很多不同的手段去逢迎院士。凡是接觸到某些院士的錯事和壞事時,誰都不敢講話,為了做院士要討好他們。年輕人的科研基金和經費都要這些院士來評審,都怕院士。全國數學界有20多個院士,有七、八個是不管事的,因為年紀大了,剩下的那十幾個就管著全中國數學的方向,他們就有這個權力,誰敢講他們不

最重要的是年輕人

人物周刊:北大特地安排新聞發言人就引進海外學者予以回應,這是否在您意料之中?

丘成桐:這就是利益關係很嚴重的問題。假如北大承認錯誤,那他們申請到的經費怎麼辦,很多經費都是騙來的。××當了北大數學中心的主任,拿了國家一億多的經費,就是因為從海外“引進”了他。還有很多項目都是這樣。如果他們承認了錯誤,那這些經費都是很有疑問的。不單是聲望的問題,也是金錢的問題。

我曉得很多既得利益團體對我的這些批評非常不滿意。我也不會相信他們不會反擊,但為了國家我不在乎。

我也不是想做英雄好漢,隻是看到國內這麼多優秀的年輕人,因為他們的打擊而悲觀失望,看不到自己前途,而影響了中國21世紀的發展進程,我覺得很心痛。作為中國人,我覺得我有義務和責任替國內這些年輕科學家找個出路,否則的話他們隻能去美國,不能在國內做好的學問。

假如最終不能替中國數學界培養年輕人的話,我就不想再來中國了。我在中國做了很多事,主要目標就是為了中國培養人才,無論是利還是名,我都沒有興趣。假如我做的事情因為北大的打擊不能成功,也不能補救,我也就沒興趣再來了。這是在浪費我的時間,我現在還在做最前沿的研究工作,我為什麼不在數學上多花點功夫呢?而要和這種人搞在一起。

人物周刊:在您看來,中國和世界其他發達國家在高等教育方麵的最大差距在哪裏?硬件、軟件還是製度?

丘成桐:都有。硬件是最容易追上的,現在有些中國大學(的硬件)比我們這裏(哈佛大學)都好得多。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人才和製度。

人才問題,最重要的是年輕人。我講了很多問題都是有關年輕人的,整個西方高等教育做得最好的是美國,美國有一個良好的係統,它的核心精神就是要培養年輕人。研究生院培養研究生和博士後,我們學校(哈佛大學)基本上都在全心全意地培養這些年輕人。

可是我們國家剛好相反。我們應該給研究生很好的待遇,讓他們不要出去兼職。哈佛的博士隻要能做出成績,馬上就能提拔得很快。這一點在國內是做不到的。國內所有的好處、所有的榮譽,都要留給院士。可在美國隻要能做出第一流的學問,馬上全世界就都知道了。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做法。

如果中國的年輕人做了好的學問卻不能提拔上來,我看中國成為科技大國是不可能實現的。

人物周刊:您反複提到中國科技發展的關鍵在年輕人,那您怎麼看中國現在老一代的科技工作者呢?

丘成桐:我並不認為老一點的就沒有希望,我現在還在做第一線的研究,我們願意幫助年輕人上去。可是中國經曆了*,有十年的斷層。所以中國出現了一個五十到六十歲(科學家)的斷層。這些人的能力是比不上從前年紀更大的那些人,我對這些年紀大的人很尊重,可是五六十歲的科學家並不見得是最前線的,我們尊重他們,並不表示要按照他們的意思去做。老院士們懂得自己的地位,他們不會亂搞。相對年輕些的那批(院士),有很多人的做法就像*時一樣,對年輕人有很大的損害。

人物周刊:中國很多大學都在講自己要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您覺得可能麼?最大的製約因素是什麼呢?

丘成桐:還是年輕人的問題。這些大學如果他們是真正地在培養年輕人,五年內就能成為第一流的大學,我是說在一種完美的情況下。

為什麼呢?一個中國的學生來我們哈佛大學,五年內他們可以做成一流的工作。畢業以後七八年內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可以成為第一流的人才。就是說,從一個有基礎的年輕人做到有世界第一流學問的人,也就是七八年的功夫。這在一個完美的製度和完美的學風下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在中國目前的情形下,做不到。就是因為這些年輕人沒有得到良好的訓練,沒有得到學校的重視。就研究生來講,他們要兼職,沒有辦法把全部時間用來做學問。導師本身也不是第一流的,然後是來幫忙的學者,好的也就來兩三個月,不好的來了心思也沒有放在年輕人上麵。

可是真要做好也是有可能的,比如姚期智,我相信在不長的時間內,他可以在理論電腦方麵帶出一支優秀的隊伍來。可是我們有多少有學問的人願意做這樣的事?我們需要大師級的人,也需要真正願意做事的人真正全職地回來工作。

問題是他們急功近利,隻有(引進海外教授數)量上的要求,隻講究形式化的東西。我舉個例子,1997年,北京大學請我去做他們數學係一個研究所的主任,我的名字始終被他們掛在那個上麵,可他們從來沒問過我有關學術上的事情,也不告訴我他們在那邊做什麼事情,到了去年年底我才曉得他們掛了我的名字,我要求他們把我的名字取下來。他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不重視實質而隻重視虛名。

我的看大學之間應該存在競爭

人物周刊:中國的高校還存在著很強的行政化趨勢,還在評級別,比如大學評為部級、副部級,您怎麼看?衡量大學成功的標準是什麼?

丘成桐:這就是私立大學和公立大學的區別。有幾個層次的問題。比如以美國來講,美國前十名的大學大部分都是私校。私校的靈活性要大於公立大學,可是並不能夠表示公立大學沒有好的。伯克利(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都是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