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怡一愣:“它……它怎麼會到你手裏去了?”
馮寧說:“丟了這麼長時間,你都沒感覺吧?”
陶怡說:“我當然找過它。你什麼時候拿的?”
馮寧說:“還是那天,我上你屋裏去看你,你在收拾東西。我看到它掉在地上。你來回來去地從它身上踩來踩去的,走著、說著、笑著,根本也沒覺得什麼。我就把它撿了回來。”
陶怡忙說:“那絕對不是我存心丟掉的,絕對是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我發誓,當天我就發現它不見了,我還到處找它來著……”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電話是尤妮打來的。她在大街上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裏打的。“你吃過飯了嗎?能馬上出來一趟嗎?”她著急地說道。
馮寧忙問:“出什麼事了?”
尤妮說:“我剛從國土局出來。在那兒跟他們吵了有兩個來小時,他們突然不給我們辦那塊地的產權轉讓手續了。”
馮寧一驚:“為什麼?”
尤妮說:“見麵談。你要沒吃飯,我們在外頭一邊吃一邊說。”
馮寧放下電話,對陶怡說:“出了點不大不小的事,我得馬上出去處理一下。”說著,把那個幹糧袋往手包裏一塞,放進抽屜裏,鎖上後,習慣性地又拉了拉抽屜把手,這才對陶怡說:“今天就談到這兒吧。有車來接你嗎?”
陶怡默默地點了點頭。
馮寧忙說:“那咱們走。”一邊說,一邊拿起那兩盒一點都沒動過的盒飯,便要往外走去。但陶怡卻沒有走,依然低著頭在那兒呆坐著。馮寧問:“還有話嗎?”陶怡不作聲。馮寧問:“下一回再約時間談。行嗎?我有點急事……”陶怡依然安坐不動。馮寧有點著急了:“陶怡……”陶怡眼圈發紅,默坐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就向外走去了。馮寧剛要去追,電話鈴又響了起來。馮寧隻得對陶怡叫了聲:“稍微等我一會兒,我接個電話,送你下樓。”便趕緊回到辦公桌前去接那個電話。電話是貨運編集站老主任打來的。“你在哪兒呢?能馬上回來一趟嗎?我們得談談我們那個合約的事。”老主任說道。
“合約?哪個合約?我們還有什麼合約?”馮寧故意裝糊塗道。
“你那個承包合同……”主任說道。
“我們的承包合同怎麼了?”馮寧繼續裝糊塗道。
“這是一份不公平合約,如果不撤銷,也得重新修改!”主任說道。
“主任,別用這種口氣說話嘛。凡事都好商量。你總得容我考慮考慮吧。”馮寧給了對方一個軟釘子。
放下電話,趕緊去送走陶怡,馮寧便和尤妮到了一個小飯店裏,找了一個比較安靜的角落裏落座。馮寧把剛才老主任的電話內容告訴了尤妮。尤妮說道:“貨運編集站湊啥熱鬧呢?他們是不是也想通過修改跟你之間的合同,從這塊地上得到一些利?好嘛,都衝著這塊地來了,看樣子都紅了眼了。”
馮寧默默地點了點頭。
尤妮說:“但你跟他們簽訂的承包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如果官司打到法院,法院應該會保護你的合法權益。”
馮寧苦笑了一下:“請注意,貨運編集站是國家的。”
尤妮提醒道:“法律應該是公平的,不應該偏袒國營單位吧?”
馮寧長歎了一聲:“照理說,應該是這樣。但實際上,當個人和國營單位發生衝突時,法律會保護誰,還很難說。幾十年來,我們的法律總是保護國家利益,不會保護私人利益。包括國土局突然不給我們辦理產權證,我覺得這也是一個跡象,好像有人給國土局打了招呼似的,讓他們也上陣來逼我們交出這塊地。”
“你怎麼辦,馮老板?”尤妮問道。
“我不喜歡人家叫我老板,你不知道?”馮寧突然變得很不耐煩起來。
陶怡一上張弓的車,張弓就趕緊問:“談得怎麼樣?馮寧怎麼說的?你好好替我說了沒有?”
陶怡沒好氣地說:“我有沒有好好說,你自己去問馮寧去!”
張弓碰了個不硬不軟、不大不小的釘子後,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張弓突然把車往路邊靠了靠,然後就停下了。張弓看著車前邊那片黑黢黢的林帶,稍稍沉吟了一會兒,突然輕輕地說道:“如果你心裏真的還有這個退伍大兵,我勸你再好好地跟他談一談。”
陶怡說:“我心裏有沒有他,跟這事有關係嗎?跟你有關係嗎?”
張弓說:“冷靜……我的陶怡姑娘……有一個事實,你一個小丫頭可能還不太明白,我也一直沒跟你明說過,不知道你那個退伍大兵,是不是有那個耐心跟你細細掰扯過。深圳的發展,牽涉方方麵麵各種各樣各個層次的人的利益。在表麵上的繁華和熱鬧背後,每天都在上演著‘一江春水向東流’和‘幾家歡喜幾家愁’那樣的活話劇。市場是殘酷的,來不得半點溫情,它往往會逼得人不擇手段去達到目的。你也親眼看到過,你那位退伍大兵愣衝訂貨會會場的精彩表演……”
陶怡反駁道:“那他也沒傷害別人……”
張弓說:“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傷害別人,也許是人們在市場這個大海裏浮沉時可能采取的舉措之一!可能還是不可避免的!”
陶怡立刻回過頭來嗔責道:“什麼意思?傷害別人是不可避免的?你想幹啥?”
張弓說:“沒什麼意思……”
陶怡激烈地問:“你們想打人?收拾馮寧?”
張弓苦笑一下:“我可沒那本事。”
陶怡再問:“誰有那本事?”
張弓故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的:“我想,總會有人是有那種本事的吧……”
陶怡愣怔了一下,一時間卻不知道對張弓再說什麼了。接下來的一段路上,兩個人便再沒說什麼,雖然兩個人心裏都有許多話要跟對方說。汽車很快開到陶怡住的那個單元房樓下停下了。熄了火,張弓拔下車鑰匙,先行下了車。看到張弓下車了,陶怡卻坐在車上,不下車了。張弓冷冷地看了陶怡一眼,催促道:“下車啊。”陶怡回應道:“這兒又不是你的家,你下什麼車?”張弓無奈地:“好吧。我不下。”說著隻得又重新上車坐到了駕駛位置上。
這樣,陶怡才下了車,並很快地上樓去了。看著陶怡上樓去了,張弓才慢慢地啟動了車,向小區的出口處馳去。但馳出小區出口不遠,他把車停在了路邊一處樹蔭下。從這兒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小區大門口車輛和人員的進出情況。果不其然,不大一會兒工夫,陶怡匆匆走出了小區大門,並在馬路邊攔了一輛出租,疾速地馳離了那個小區。
張弓立即發動著車,悄悄地跟了上去。
不一會兒,出租車開到馮寧公司樓下。張弓看見陶怡匆匆付了車資後,向樓上跑去。但很快陶怡又獨自一人下樓來了,好像是沒見著馮寧似的,一臉的失落,在樓門前默默地呆站了一小會兒,便向小區大門口走去了。等陶怡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小區夜色燈影樹叢中時,張弓才啟動了車,向小區大門口馳去。
這時,馮寧被貨運編集站老主任叫到他的辦公室裏談話。馮寧最近整頓這個勞動服務公司,開除了一批員工,讓老主任非常惱火。
老主任說:“你接管我這個勞動服務公司後,開除了那麼些老員工……”
馮寧說:“不是開除,是間歇性待分配。”
老主任說:“說得好聽,淨跟我玩新名詞。”
馮寧說:“不讓這一部分人暫時下船,整條大船就得沉沒。”
老主任說:“可你把包袱卸給了我。這一百六十多名老員工被你刷下來以後,可天天上這兒來跟我鬧。”
馮寧說:“我沒有不管他們,我是做了兩項承諾的:一是,每月發給生活費……”
老主任說:“你發給的那點生活費喂貓都不夠!”
馮寧說:“第二,我承諾公司形勢一旦好轉,將優先從他們中間選擇人員上崗。我還委托一家公司對他們進行了再就業的技能培訓。為開展這個活動,我花了不少錢。”
老主任說:“你現在形勢大好。你從他們中間選擇了多少人重新上崗?三十個。還有一百三十個耗著哩。怎麼辦?想聽聽他們的呼聲嗎?”
這時門外突然就響起雷鳴般的敲門聲和吼叫聲:“姓馮的,有種的就站出來,別跟縮頭烏龜似的……”
老主任衝過去一下拉開門,衝著那些人吼了一聲:“吼啥吼?你們是要解決問題,還是激化矛盾?”
馮寧向外張望了一眼,空場上果然聚集了幾十個男女,都是中年漢子和婆娘。看樣子,文化程度都不太高。聽到老主任這一聲吼,便立馬都蔫兒了。
老主任用力關上門,回到辦公桌前:“不要以為這些人是我叫來的。今天要不是我擋著,他們會殺到你那個漂亮的新寫字樓跟前示威去的。馮寧,我一直很器重你……也一直在使我最大的勁兒幫襯你。”
馮寧點點頭道:“這個我知道。”
老主任把語氣放平和了說道:“不管從哪個角度說,你這個勞動服務公司還是我屬下的一個子公司。承包合同可以不必修改,也別說什麼撤銷不撤銷的事,咱們別傷了這和氣。我可以不管你怎麼經營,但我必須從你那兒提百分之四十的利潤,大約二三百萬就行了。要按以前的規矩,我們可以控製你們這些下屬公司全部的財務收入。在內地,現在還是這樣……”
馮寧答道:“這兒不是內地。”
老主任說:“所以我才那麼客客氣氣地請你來商量嘛。”
馮寧說:“子公司賺一點,母公司都拿走了,我們怎麼繼續滾動發展?這也就是前幾年,這個勞動服務公司一直沒法辦好的主要原因。”
老主任說:“誰說要都拿走?隻提百分之四十。”
馮寧說:“如果您拿走了這百分之四十,我隻能維持,就說不上發展了。一個公司不發展,稍稍碰到一點風浪,就會翻船……”
老主任想了想:“那……我提百分之三十五?我隻要二百五十萬?我來負責安排你開除的那些員工的生活。”
馮寧不作聲。
老主任打量了一眼馮寧:“二百萬?”
馮寧還是不作聲。
老主任有點不高興了:“那你說,你能給我們多少?”
馮寧說:“現在不能提,要提,也得過了今年這個坎兒。”
老主任說:“你有什麼坎兒?”
馮寧說:“深圳在轉型,要往深層次發展,這對我們是個大好機會。我們不能隻是替人做推銷,幹粗活兒,我們也要轉型,要做自己的產品,創自己的品牌。就算我們在這塊地能賺個五六百萬、六七百萬,拿去做轉型用,還是遠遠不夠的……”
老主任一下拉下臉:“這麼說,你是一分錢不給了?”
馮寧誠懇地說:“老主任,請你替我們考慮一下……”
老主任火了:“你老讓我替你考慮,你替我考慮過沒有?你想過我們這一群人嗎?好歹你還是我們的子公司,好歹我們還有這一層關係。好歹你還是我派去的!你怎麼……怎麼……真的像別人說你那樣的,就是一個……一個白眼狼?”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裏,馮寧好長時間都平靜不下來。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被人罵作“白眼狼”了。他可以忍受別人說他是頭“狼”,但無法接受“白眼狼”這頂“桂冠”。狼在覓食時的凶猛,尤其是在冬季,那個對絕大多數動物都極為困難的季節,為了擺脫饑餓和絕滅的困境,凶猛是它本能的必須反應,再加上堅韌、團結、鍥而不舍、攻無不克,都是狼對生命膜拜,呼喚希望所應該具備的品性。這些“品性”都是馮寧不會拒絕,甚至還會蓄意地保留、磨礪和發揚的。馮寧不能做個老好人,更不能做個麵團似的窩囊廢,誰來捏他,他都跟著他人的意願去改變自己。但無論是狼,還是馮寧,都不“自私”。他(它)有良好的群體觀念。他更不會“忘恩負義”“出爾反爾”“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恩將仇報”,就像人們說的那種“白眼狼”那樣。
眾口鑠金。
這時的馮寧真想找個荒遠的亙古森林把自己深深地藏起來,隻麵對藍天白雲和原始的純淨。他拿出龐耀祖給他留下的那兩封信,呆呆地坐著,剪刀也已經拿出來了。有一會兒,他都已經拿起剪刀,要開封看這信了。但最後還是忍住了,把信又鎖回到抽屜裏去了。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到“山窮水盡”之時,他自己還能對付眼前的一切非議。他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那裏有一個老英雄愛說一句俚語,“出水才看兩腿泥”。年幼的他隻覺得這話說得特帶勁兒,這裏頭到底蘊含什麼樣的人生辛酸和掙紮,體現一種什麼頑強和自豪的生命特征,年幼的他當然不會知曉。而最近,他腦子裏卻常常會止不住地浮泛出這句話來,止不住地也會自言自語地念叨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