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3 / 3)

宋梓南的胸口裏鬱結得厲害,他在無比的怨恨中譴責著自己。他責備自己,在亭雲還清醒的那一刻,沒有握住她的手,給她一點最後的慰藉。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時候亭雲是怎樣地在盼著他能出現在她麵前,能拉著她的手,輕輕地跟她說一句鼓勵的話、安慰的話。他知道,她是不願意離開他的,不願意離開女兒和兒子,她一定是有話要囑咐的。在那樣訣別的時刻,他偏偏不在場,她會感到怎樣的一種絕望和痛苦……離開醫院的時候,這些日子一直在特別護理著亭雲的一個護士,紅著眼圈告訴宋梓南,亭雲在昏迷中,反複念叨過一句話,說:“家裏有封信……有封信……在床頭櫃裏……”宋梓南找到了這封信。他一個人頹然坐在床前的那張舊藤椅上。他手裏拿著這幾頁信紙,信封滑落到地上,他都沒有感覺。

室內光線暗淡。室內的陳設一切都還是顧亭雲生前布置的那樣,原封不動。

“梓南,我希望這不是我留給你的最後的一封信,但是,種種預感在告訴我,我可能要先你而走了……”

這封信是顧亭雲最後一次進醫院前,在家裏分多次才寫完的。她一直不想讓老宋和兒女知道她那幾天裏被劇烈的疼痛折磨著。這種疼痛幾乎已經讓她失去了和病魔抗爭的勇氣。她用盡了一切辦法,都無法使這種疼痛稍稍有些減緩。隻有在信紙而前,在和遠在深圳的老宋傾心訴說時,她才能有片刻的工夫從那巨大的疼痛裏超脫出來,找回繼續活下去的願望和勇氣。她支撐著坐起,在一張方便小桌上寫著這封信。從窗外的夜色看,常常已是深夜時分。顧亭雲總是一邊寫,一邊忍住不時從心底湧出的哽咽,以免它們打斷了自己的思緒。

“我們說好,等你退休後,要一起到俄羅斯去看看紅場,到托爾斯泰的莊園裏去,走一走那條著名的林間小道;要到紐約去看看那條不可一世的金融街,要在那曾經操控世界命運的陰影下感受一下風光不再的威嚴……但看來,我是去不成了……”

讀到這兒,宋梓南慢慢地抬起頭,怔怔看著放在書架上那一幀顧亭雲中年時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顧亭雲文靜、秀美、大方、自信。她同樣那麼專注地在看著處於極度悲痛中的宋梓南,顯得那麼的豁達和平靜。

“遺憾嗎?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天堂地獄,雨雪冰霜和紅肥綠瘦,是沒法隻用‘無怨無悔’這四個字來概括的。”

寫到這裏時,一顆淚珠滴落到信紙上。顧亭雲拿過枕邊的一塊十分幹淨、卻已經很舊了的毛巾,輕輕拭去信紙上的淚痕,再拭去自己眼角的淚跡。

“我不想說我得到了人世間最好的一個男人,但在我不得不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刻,我可以向全世界證明,我的確是一個十分幸運的女人。”

宋梓南再一次哽咽了,眼淚無法製止,從眼角湧出。

“這些年,由於種種原因,我已經不可能像當年那樣,和你一起並肩出沒在大街小巷、十字街頭,出沒在工廠農村,或集會的講台上,但我覺得我是一直在注視著你的。即便是背影,也是依舊的親切和熟悉。你也一直在顧盼著我。即便是往往不可久久逗留,也總是那麼的眷戀和深沉……現在我特別恨我自己的是,我也許應該早半年告訴你,我病了。我如果能早爭取到這半年的治療時間和機會,也許今天我就用不著來寫這樣一封讓人既無法下筆,又無處停筆的信了。”

寫到這裏,顧亭雲感到疼痛好像突然消失了似的。她十分驚喜地掙紮著下了床,稍稍挪動了兩步……掙紮著走到窗前,去環視窗外那似繁星點點的城市燈火。是潛意識地在向城市告別?還是在這無意識的告別中去尋找翻檢一生的回憶?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的了……

“我說過,在我老之將至,已經不能為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做更多的事情的那一刻,剩餘的唯一願望,就是要在你最困難的時候,留在你身旁,看著你,握著你的手,陪伴你在種種的責難和詈罵聲中,去迎接最後的掌聲。”

宋梓南的眼眶裏再一次閃動著淚花。他閉上眼睛,讓眼淚盡情地淌出,默坐了一會兒,以便讓自己還能堅持著把這封信讀完。

“現在我要先你而走了……今後,女兒會陪伴你嗎?兒子會陪伴你嗎?同誌們會陪伴你嗎?即便所有的人都不陪伴你,冥冥之中的我也一定會陪伴你,去迎接那最後的掌聲……梓南,因為深圳,我為你自豪。因為深圳,我們永遠不會分離……因為深圳,我們無愧於共產黨人這個崇高的稱號……梓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