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蓀又正要交給他看,隻聽梅麗在外麵說道:“你們看見二爺沒有?”鶴蓀趕快將東西向身上一揣,便推了門出來,問是什麼事?梅麗用手指點著鶴蓀道:“你又找麻煩。二嫂說她的支票簿子,少了一頁,猜著一定是你學她的筆跡,蓋了她的章圖,支票用了。但不知你支了多少?”鶴蓀笑道:“這家夥真是厲害!怎麼她支票簿子的頁數,都常常算的?”梅麗道:“誰像你這樣,花錢不用手數呢,你借支了多少?趕快還她吧。她要打電話到銀行裏去查賬呢。一查出來是你支了,這多麼寒磣。”鶴蓀笑道:“可不少,是一千二百塊錢。”梅麗伸了舌頭道:“你怎麼下這樣的毒手?支一二百也罷了,你倒支出一千開外去!”鶴蓀道:“也是我氣不過。前一向子,我向她通融幾塊錢零花,一星期就還,她老是不肯。有一天她去了,鑰匙忘了帶去。在小坎肩袋裏,我就打開箱子,拿了支票簿,蓋上圖章,大大地偷她一筆。料她做夢也想不到的。等到銀行結賬來了,我給她糊弄過去,兩三個月之後,她又坐了月子,這事一定安穩渡過,我白用她一千二百塊錢。不料她支票簿的頁數,都記著的。這錢我還留著一半沒花光呢,退還她就是了。”梅麗道:“你倒說得輕鬆,退還一半就是了。你去看看去,二嫂現在氣得什麼樣兒。”鶴蓀笑道:“我不要見她了。你替我傳一個信去,就說錢是我拿了的,後天就奉還,可是一層,你別說我拿了許多。”梅麗笑著去了。鶴蓀也不敢進去,溜出門看戲去了。
燕西睡了一場午覺,醒來之後,又在後麵浴室裏洗了一個澡,再走回房去,太陽還照在東邊牆上,也不過四點多鍾。一個人坐著很無聊,拿了一本小說看,看不到三頁,覺得沒有意思。時候還早,還是出去走走吧,於是換了衣服走將出來。剛到月亮門下,隻見侍候翠姨的那個蘇州胡媽,靠了門,和金榮在那裏說笑。金榮道:“你現在北京的話是進步了,你不記得德祿哥說,要喝你的冬瓜湯,你都答應了嗎?”胡媽笑罵道:“你們沒有一個好人,老占別人的便宜。我要告訴七爺,叫你吃不了兜著走。”燕西聽到這裏,便向後退一步,將身子一閃,閃到葡萄架後麵,聽他向下說些什麼。金榮道:“別人不能占你的便宜,那倒罷了。我們的交情不錯,為什麼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再說,我吃不了兜著走,我們就要分離了,你忍心嗎?”胡媽呸了一聲道:“你別瞎嚼蛆,信口胡說。人家聽見了,什麼意思?你們這樣胡說,以後我不和你們講話了。”金榮道:“咱們一塊兒同事,說句交情不錯,那也不要緊,這樣一句淡話,也值得發急嗎?”胡媽道:“你一張嘴,實在會說,算我說不過你就是了。”金榮道:“我屋子裏還有一件汗衫,勞你駕,帶著給我洗一洗,成不成?”胡媽道:“我不和你洗,洗了你又對他們說,倒鬧得難為情。”金榮道:“我哪裏那樣不知好歹,你給我做事,我一個字也沒有提過呢。”燕西在葡萄架後聽見,倒是有趣。覺得愛情這樣東西,不分哪層階級,都是需要,也都是自己能發揮的。金榮這小子向來就調皮。胡媽又是蘇州人,生長在莫愁鄉裏,這一對男女到了一處,當然有些意思。金家本來相當的解放,燕西對於男女愛情這件事,更是不願過問的。所以金榮和胡媽在那裏說情話,他不但不管,反怕把人家的話打斷,掃人家的興趣。因此,藏在葡萄架後麵,總不做聲。不料這個時候,梅麗又從後麵出來。老遠地叫道:“七哥!七哥!你藏在葡萄架後麵做什麼?又想嚇誰嗎?”胡媽聽了這話,向後一退,一回頭看到葡萄架後麵,果有一個人影子。臊得低了頭,一句聲也不做,就由旁邊牆根子下走了。燕西實在不想做這無情的事,故意戳破人家的紙燈籠。現在胡媽躲開,倒好像自己有意給人開玩笑似的,也是老大過意不去。梅麗一直追上前來。問道:“你為什麼躲著呢?”燕西道:“我哪裏是躲著,我尋尋這葡萄架藤上,還有葡萄沒有?仔細一看,他們摘去了。”梅麗道:“中秋前摘幹淨了。有還留到現在嗎?可是六姐院裏還有幾串,據說是秀珠姐姐留下定錢的,要養到九月半後,再摘。”燕西道:“那不見得是真話,恐怕是六姐冤你的呢。”談著話,走出了葡萄架,過了月亮門,見金榮捧了一盤粟米,在走廊欄杆的柱子上,給鸚哥上食料。他見燕西就像沒有知道一般,隻管偏了頭做事。燕西道:“這個時候,不遲不早,喂什麼食料?車子都開出去了,你去給我雇一輛車吧。”金榮放下盤子,便笑著問:“雇到哪裏?”這一問倒問出問題來了,連燕西自己,也沒有決定是上哪裏去好。站定了,將腳尖子在地上點著,半晌不言語。金榮笑道:“你自己沒有決定上哪兒,叫我雇車上哪兒呢?”燕西道:“忙什麼?等我想。”於是背著手昂著頭出了一會兒神,笑道:“你看上哪兒去好?”金榮道:“上落花胡同吧?”燕西道:“我上午在那兒回來的。”金榮道:“上白家去,好嗎?”燕西道:“也不好,我不要找誰。”金榮道:“都不好,我想還是上公園去溜踏一趟,回頭在公園裏遇到哪個朋友就和哪個朋友去玩兒,就更顯得有趣。”燕西道:“若是遇不著朋友,應該怎麼辦呢?”金榮笑道:“不會沒有朋友的,除非是沒有女朋友,男朋友還會少嗎?”燕西笑道:“你這東西,又給我開玩笑。就雇車上公園吧。”金榮不多說,笑著雇車去了。燕西也不等他,就跟出來了。
他們這大門口,本來時常停有許多漂亮的人力車,專門做金家人出門的生意。並不說車錢,告訴地名,坐上去就走。到了那裏,高興給多少就是多少。有時身上沒帶著零錢,車夫也不就要,回頭再到公館號房裏來取。燕西坐上車去,車夫就拉著飛跑。到了公園門口,燕西知道烏二小姐照例是愛到咖啡館裏閑坐的。既然來了,不願單獨的一個人在這裏溜踏,且去先找她談一談話,因此,一直向咖啡館來。到了那裏,果然見烏二小姐和一位穿西裝的女子,相對坐在一張桌上喝茶。烏二小姐一見燕西,早站了起來,用手對他連招了幾招。笑道:“七爺今天哪有這種閑工夫到公園裏來走走?”燕西笑道:“特意來拜訪二小姐來了,你看我袖內的陰陽八卦準是不準?”說這話時,看那個西裝女子,穿一件米色的單綢衣,露出大半身人體美。雖然是清秀的臉兒,卻並不瘠瘦,由臉上經過脖子,敷上一層薄粉,正是堆酥凝雪。臉上也不知是透出來的羞色,也不知道是抹了胭脂,眼圈兒下,正有兩個小紅暈兒。她見人一笑,露出一帶整齊細白的牙齒。烏二小姐早給她介紹了,原來是曾美雲小姐。她毫不躊躇地和燕西握了一握手。烏二小姐讓燕西和她相依坐著,笑道:“你二位不必我介紹,也應當認識認識。”曾美雲聽了這話,聳著肩膀,微微一笑。燕西卻不懂這一層緣故。問道:“二小姐這話,一定有緣故的,請你告訴我這個理由。”烏二小姐望了曾美雲一眼,然後笑道:“她和你們二爺,感情非常之好。”燕西心想,怪呀!他那樣阿彌陀佛的人,會結交如此美麗的一位女友,結交之後,還能夠守住秘密,一點也不讓人知道。便道:“常聽見家兄說的,曾小姐非常好。今日一見,果然話不虛傳了。”烏二小姐笑道:“這又不是台上,怎樣七爺唱起戲來了?”燕西道:“我正說的是真話,像曾小姐這樣的人,能夠背後所說勝似當麵的人嗎?”曾美雲笑道:“七爺真會說話,比令兄好得多了。”烏二小姐道:“他們二爺,是個老實人。”曾美雲一撇嘴道:“這話別讓老實人聽見了。前些時,他和李老五常常在一處鬼混,鬧了不少的笑話。今天七爺是初次見麵,我不便說,過兩天,我再告訴你吧。”燕西道:“李老五是誰?我也不曾聽說過。”烏二小姐笑道:“七爺許久不和一班跳舞的朋友來往,連鼎鼎大名的李五小姐都不知道,真可怪了。”燕西道:“她是小圓臉兒,肌肉很豐的一個人嗎?”烏二小姐道:“對了,難道你認得她?”燕西道:“並不是我認得她,恰好今天二家兄拿了一張美女的相片給我看,他很得意,我想,必是跳舞場上的朋友。現在你二位一說,我聯想到她,就猜上一猜,不料果然不錯。”曾美雲笑道:“既然七爺連相片子都看到了,你可以告訴密斯烏。”說著,將手上的手絹,捂著嘴嫣然一笑。烏二小姐道:“什麼相片?你們說得這樣藏頭露尾的。”燕西道:“也並不怎樣奇怪,不過是一張表現人體美的相片子罷了。”曾美雲道:“有多大一張?”燕西道:“是六寸的。”曾美雲搖頭微笑道:“不對不對!她另外一打三寸的小照片,全是你們二爺自己攝的美術相片。你要看到那個,才是有趣的呢。”烏二小姐笑道:“不用提了,這個內容,我一猜就明白。李老五人是漂亮,也就解放得厲害。我們都說是文明分子,比起人家來,恐怕還差得遠哩。”燕西道:“文明不文明,似乎也不在這個上麵去講究。”談到這裏,茶房已經給燕西送了一杯咖啡來。燕西見曾美雲先伸手有要接的樣子,後又縮了轉去,於是接了茶房的咖啡杯。雙手托了杯下的碟子,送到她麵前。曾美雲道:“七爺要的,怎樣送到我這裏來?”燕西道:“我就是給密斯曾要的。因為我看見你麵前那杯咖啡已經喝完了,所以給你再要一杯。”曾美雲道:“你自己呢?”燕西道:“我要的蔻蔻。”於是對茶房望了一眼道:“我先說的你沒有聽見嗎?”茶房會意,笑著去了。曾美雲心裏也明白,燕西是怕自己接不著咖啡,有些難為情,所以把這杯咖啡讓了過來。心想,這個人對於女子的麵子,真是肯敷衍,隻得笑著接了過來。談著話,就比先見麵的時候熟了許多似的。坐了一小時之久,曾美雲因問道:“怎樣是一個人出來?還有少奶奶呢?”烏二小姐眼皮一撩,對著曾小姐笑道:“人家還沒結婚呢。”曾美雲道:“是哪一家小姐?現時在北京嗎?”烏二小姐笑道:“是哪一家的小姐……”這話說時,眼光可就望著燕西微笑。燕西笑道:“你要說隻管說,沒有什麼可守秘密的。”烏二小姐將手一指道:“說的人來了,你瞧。”燕西看時,卻是白秀珠和她嫂嫂二人攜著手並肩走來。她們走過走廊,就直向這邊欄杆外來,烏二小姐就站起來連喊白小姐。秀珠見了烏二小姐,點了點頭,隻臉上帶了一點笑容,並沒有說別的話。曾美雲因為烏二小姐未曾介紹,當然不能招呼。燕西坐著沒動,卻也隻對秀珠姑嫂笑了一笑。這個時間很短,隻一會兒工夫,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