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太笑對大家道:“叫你們來,哪裏還有什麼重要的事說?後天咱們家裏要熱鬧一番,你們建個議,怎樣熱鬧法子?”燕西道:“唱戲是最熱鬧的了。省事點呢,就來一堂大鼓書。”梅麗道:“我討厭那個。與其玩那個,還不如叫一場玩戲法兒的呢。”燕西道:“唱大戲是自然讚成者多,就是怕戲台趕搭不起來。”梅麗道:“還有一天兩整晚哩,為什麼搭不起來?”燕西道:“戲台搭起來了,邀角也有相當的困難。”金太太道:“你們哥兒幾個,玩票的玩票,捧角的捧角,我有什麼不知道的?慢說還有兩天限期,就是要你們立刻找一班戲子來唱戲,也辦得到的。這時候,又向著我假惺惺。”燕西笑道:“戲子我是認得幾個,不過是別個介紹的。可是捧角沒有我的事。”梅麗道:“當著嫂子的麵,你又要胡賴了。”清秋笑道:“我向來不幹預他絲毫行動的,他用不著賴。”金太太道:“管你是怎樣認得戲子的,你就承辦這一趟差使試試看。錢不成問題,在我這裏拿。”燕西坐著的,這就拍著手站了起來,笑道:“隻要有人出錢,那我絕可以辦到,我這就去。”說著,就向外走。金太太道:“你忙些什麼?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但是燕西並不曾把這話聽到,已是走到外麵去了。
金貴因有一點小事,要到上房來稟報。燕西一見,便道:“搭戲台是棚鋪裏的事嗎?你去對賬房裏說一聲,叫一班人搭戲台。”金貴摸不著頭腦,聽了這話,倒愣住了。燕西道:“發什麼愣?你不知道搭戲台是歸哪一行管嗎?”金貴道:“若是堂會的話,搭戲台是棚鋪裏的事。”燕西道:“我不和你說了。”一直就到賬房裏來,在門外便問道:“賈先生在家嗎?”賈先生道:“在家,今天喜事重重,我還分得開身來嗎?”燕西說著話,已經走進屋子裏來了。問道:“老賈,若是搭一座堂會的戲台,你看要多少時候?”賈先生笑道:“七爺想起了什麼心事?怎麼問起這一句話來?”燕西道:“告訴你聽,太太樂大發了,自己發起要唱戲。這事連總理都同了意,真是難得的事呀。而且太太說了,要花多少錢,都可以實報實銷。”賈先生笑道:“我的爺,你要我辦事出點力都行,你不要把這個甜指頭給我嚐。就算是實報實銷,我也不敢開謊賬。”燕西道:“這是事實,我並不冤你。老賈,我金燕西多回查過你的賬的,你幹嗎急?”賈先生笑道:“這也許是實情。”他這樣說著,臉可就紅起來了。燕西笑道:“這話說完了,就丟開不談了。你趕緊辦事,別誤了日期。”賈先生道:“搭一所堂會的台,這耗費不了多大工夫,我負這個責任,準不誤事。隻是這邀角兒的事,不能不發生困難吧?”燕西道:“這個我們自然有把握,你就別管了。”說時,按著鈴,手隻管放在機上。聽差屋子裏一陣很急的鈴子響,大家一看,是賬房裏的銅牌落下來。就有人道:“這兩位賬房先生常是要那官牌子,我就有點不服。”說著話時,鈴子還是響。金貴便道:“你們別扯淡了。我看見七爺到賬房裏去,這準是他。”金榮一聽,首先起身便走,到了賬房裏,燕西的手,還按在機上呢。金榮連叫道:“七爺七爺,我來了,我來了。”燕西道:“你們又是在談嫖經,或者是談賭經呢?按這麼久的鈴,你才能夠來。”金榮道:“我聽到鈴響就來了,若是按久了,除非是電線出毛病。”燕西道:“這個時候,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這些了。三爺到哪裏去了,你知道嗎?你把他常到的那些地方,都打一個電話找找看。我在這裏等你的回話。快去!”金榮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情,料著是片刻也不許耽誤的,不敢多說話,馬上就出來打電話。不料鵬振所常去的地方,都打聽遍了,並沒有他的蹤影。明知燕西是要找著才痛快的,也隻好認著挨罵去回話。他正在為難之際,隻見玻璃窗外有個人影子匆匆過去,正是鵬振。連忙追了出來,嚷道:“真是好造化,救星到了。”鵬振聽到身後有人嚷,回頭一看,見是金榮。便問道:“誰是救星到了?”金榮道:“還有誰呢?就是三爺呀。”於是把燕西找他的話說了一遍。鵬振道:“他又惹了什麼大禍,非找我不可?”金榮道:“他在賬房裏等著呢。”金榮也來不及請鵬振去了,就在走廊子外叫道:“七爺,三爺回來了。”燕西聽說,他就追了出來。一見鵬振,遠遠地就連連招手,笑道:“你要給花玉仙找點進款不要?現在有機會了。母親要在孩子的三朝,演堂會戲呢,少不得邀她一角。戲價你愛說多少,就給多少,一點也不含糊。”鵬振四周看了一看,因皺著眉道:“一點子事你就大嚷特嚷,你也不瞧這是什麼地方,就嚷起來。”燕西道:“唱堂會,叫你邀一個角兒,這又是什麼秘密,不能讓人知道?”鵬振聽了半天,還是沒有聽到頭腦,就和他一路走到書房裏去,問他究竟是怎樣一回事?燕西一說清楚了,鵬振也笑著點頭道:“這倒是個機會。後天就要人,今天就得開始去找了。我們除自己固定的人而外,其餘別麻煩,交劉二爺一手辦去。”說著,就將電話插銷插上,要劉寶善的電話。劉寶善恰好在家裏,一接到電話,說是總理太太自己發起堂會,要熱鬧一番。便道:“你哥兒們別忙,都交給我吧。我就來,不說電話了。”電話掛上,還不到十五分鍾,劉寶善就來了。笑道:“難得的事,金夫人這樣高興。七哥就去說一聲,這事已經全部交我負責辦理就是了。此外還有什麼事,可以一齊交給我去辦。”燕西道:“你去辦就是了,何必還要先去說上一聲?”鵬振笑道:“若不去說上一聲,功勞簿上怎樣記這筆賬?”劉寶善紅了臉道:“府上有什麼大喜事,我九二碼子,敢說不效勞嗎?和金夫人去說一聲,也無非是讓她老人家放心一點的意思,哪裏就敢以功自居?”鵬振笑道:“不要功勞就好,這一筆小小功勞,讓給老七吧。”燕西笑道:“我幹嗎那樣不講交情?下次還有找人家的時候呢。”劉寶善鬧得真有點不好意思,便笑道:“我先來擬幾個戲碼吧,不好再請二位更改。”於是借著寫字,就避開他兄弟倆的辯論。因問燕西道:“把白蓮花也叫來,好不好?”燕西道:“她在天津,怎麼把她叫來?”劉寶善道:“一個電話到天津,說是金七爺叫她來,她能不來嗎?”燕西沉吟半晌,又笑了一笑,因道:“那又會鬧得滿城風雨的。依我說,少她一個人,也不見得就減少興趣。多她一個人,也不見得就增加興趣。”劉寶善道:“減是不會減少興趣,可是她若真來了,增加興趣,就不在少處了。”燕西笑道:“要打電話,我也不攔阻你們,可是別打我的旗號。”劉寶善道:“隻要說是金府上的堂會就得了,不打你的旗號,那是沒有關係的。再說,她到了北京來,還怕你不會殷勤招待嗎?”燕西沉吟了一會子,笑道:“電話讓我自己來打也好。”劉寶善笑道:“你瞧,馬上就自己露出馬腳來了不是?可是這長途電話,好幾毛錢三分鍾,別在電話裏情話綿綿的。有那筆費用,等她到了京以後,買別的東西送她得了。”燕西道:“就算要說情話,反正後天就見麵了,我為什麼要花那種錢呢?我是怕她沒有同我親自說話,會疑心人家開玩笑,少不得還要打電話來問的。與其還要她來一次電話,不如就是我自己打電話去吧。而且她打電話來,我未必在家,那就要耽誤時間了。”鵬振道:“這倒也是事實,既是要她來,當然你要招待的。這電話,可以到了今天晚上再打,那時候,她正由戲園子裏回了家。你也不必打裏麵的電話,到外客廳裏來打電話得了,省得又鬧得別人知道。”劉寶善聽他說時,隻管向著他微笑。他說完了,才道:“嘿!你哥們真有個商量。”鵬振道:“你知道什麼?你想,我要不叮囑他,由他鬧去,一定會鬧得上下皆知的。那個時候,我們不方便倒沒有什麼關係,就怕白蓮花來了,從中要受一絲一毫波折,你看這是多難為情。”劉寶善笑道:“我有什麼不知道的?我不過和你們說笑話罷了。那麼,花玉仙、白蓮花兩個人,就讓你們自己電召。其餘的男女角,都歸我去邀。”燕西道:“你先擬一個戲單吧,讓我拿進去老人家瞧瞧。若是戲有更動的話,或者還要特別找幾個人也未可定。”劉寶善道:“這話說得是,要不是這樣,臨時才覺得戲有點不對老人家勁,那就遲了。”說著,就把剛才文不加點擬的一個草單,揉成一團,摔到字紙簍裏去了。卻又另拿了一張紙恭恭敬敬地寫了一個戲單子。原來點著幾出風情戲,如?花田錯?、?貴妃醉酒?,都把來改了。燕西將單子接了過來,從頭至尾一看,皺眉道:“你這擬得太不對勁了。老太太聽戲,老實說,不怎樣內行,就愛個熱鬧與有趣。武的如?水簾洞?,文的如?荷珠配?,那是最好的了。你來上?二進宮?、?上天台?、?打金枝?這樣整大段的唱工戲,簡直是去找釘子碰。”劉寶善道:“我的七哥,你為什麼不早說?”於是把那張單子接過去又一把撕了,坐下來,又仔細斟酌著戲碼寫將起來。鵬振笑道:“我真替你著急,這樣一檔子事,你會越辦越糟。你若是就用原先那個單子,我瞧大體還能用。你這憑空一捉摸,倒完全不對勁。”劉寶善笑道:“並不是我故意捉摸。我聽七哥說這回堂會是金夫人發起的,年老的人,當然意見和我們不同。”燕西道:“你也不必擬了,你就還把原先那個戲碼謄正吧。縱然要改,也不過一兩樣,比二次三次的強得多。”劉寶善現在一點主張也沒有了,就照他們的話,把最先一個單子,從字紙簍裏找了出來,重新謄了一份。燕西拿著,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笑道:“這個就很好。你要重新改兩遍,真是庸人自擾。”劉寶善在懷裏掏出方手帕,揩著額角上的汗珠,強笑道:“得了,這份兒差使總算沒有巴結上。你兄弟倆的指示,這回是受教良多,下次我就有把握了。”燕西也笑了起來,就拿戲單進去。劉寶善卻和鵬振依舊在外麵等信,約有半個鍾頭,燕西出來了,拍著劉寶善的肩膀道:“我說怎麼樣?家母就說這戲碼大體可以,自己用筆圈了幾個,除了這個不必更動而外,其餘聽我們的便。”劉寶善將單子接過來一看,隻見第一個圈圈,就圈在?貴妃醉酒?上麵。鵬振笑道:“你看這事情怎麼樣,不是我們猜得很準嗎?”劉寶善拱了一拱手笑道:“甚為感激。要不然,我準碰一個大釘子。這是大家快樂的時候,就是我一個人碰釘子,也未免有點難為情。”燕西道:“要論起你拿話挖苦我們來,我們就應該讓你碰釘子去!”劉寶善拿著單子又拱了幾拱手道:“感激感激,這件差事,我已經摸著一些頭緒了,還是交給我吧。”鵬振兄弟本來就怕忙,二來也不知堂會這種事要怎樣去接洽,當然是要交給人去辦的。一點也不留難,就讓劉寶善拿著單子去了。有了他這一個宣傳,大家在外麵一宣揚,政界裏先得了信,知道金銓一天得兩個孫子。再有幾個輾轉,這消息傳到新聞界去了。有兩家通訊社和金銓是有關係的,一聽說總理添了兩個孫少爺,便四處打電話,打聽這個消息。有這樣說的,有那樣說的,究竟聽不出一個真實狀況來。後來隻得冒了重大的危險,向金宅打電話,請大爺說話。鳳舉又不在家,通訊社裏人說,就隨便請哪一位少爺說話吧。聽差找著燕西,把話告訴他。燕西仿佛知道父親曾津貼兩家通訊社,可不知道是哪家?現在說是通訊社裏的電話,他便接了。那邊問話,恭喜,總理今天一次添兩個孫少爺嗎?燕西答應是的。那通訊社裏便問,但不知是哪一位公子添的?燕西雖然覺得麻煩,然而既然說上了,又不便戛然中止,便答道:“我大家兄添了,二家兄也添了。”通訊社便問,是兩個嗎?燕西就答應是兩個。那邊又問都是兩個嗎?燕西覺得實在麻煩了,便答應道:“都是兩個。”說畢,便將電話掛上了。通訊社裏以為是總理七公子親自說的話,哪裏還有錯的,於是大書著,本社據金宅電話,金總理一日得了四個孫子。乃是大公子夫人孿生兩個,二公子夫人孿生兩個。孿生不足奇,同日孿生,實為稀有之盛事雲雲。這個消息一傳出去,人家雖然知道有些捧場的意味,然而這件事很奇,不可放過,無論哪家報上,都登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