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見大家都如此主張,他也不再猶豫,揣了支票,又到雷家來了。見了梁海舟,將支票交給他,笑道:“款子是遵命辦理了,人能夠在今天恢複自由嗎?”梁海舟道:“大概總可以吧?讓我去和他說說看。”於是將支票藏在身上,去見雷一鳴了。那雷一鳴等著梁海舟的消息,卻也沒有出門。過了一會兒,梁海舟笑嘻嘻地走來,進門對燕西拱拱手道:“事情妥了,妥了,妥了!我原想銀行兌過支票以後,才能放人的。他倒更直接痛快,說是人家幹脆,我也幹脆,已經打了電話給局子裏,將監視劉二爺的警察取消了。”燕西道:“這樣說來,人是馬上可以恢複自由了?”梁海舟道:“當然。他還說了,你若是願意送他回家,你就可以坐了你的汽車去接他出來。”燕西不料輕輕巧巧地就辦成了這樣一件大事,很是高興。便道:“既然馬上可以接他,我又何必不順便去接他出來。”於是一麵和梁海舟道謝,一麵向外走。坐上汽車,就告訴車夫直開造幣局。汽車走了一截路,才想起來,劉寶善被監視在什麼地方,也不曾打聽清楚。再說,隻有撤銷監視的話,究竟讓不讓人來接他,也沒有一句切實的話。況且雷局長通電話到現在,也不到一點鍾,急忙之間,是否就撤銷了監視,還未可知。自己馬上就來接人,未免太大意一點了。他在車上,正自躊躇著,汽車已到造幣局門口停住。燕西要不下車,也是不可能,隻好走下車來,直奔門房。不料剛到門房口,就見劉寶善由裏麵自自在在地走將出來。他老遠地抬起一隻手,向燕西招了一招,笑道:“我接到梁海舟的電話,說是你已經起身由那裏來了。我知道你是沒有到這兒來過的,所以我接到外邊來。”說著話,二人越走越近,劉寶善就伸著手握了燕西的手,連連搖了幾搖,笑道:“把你累壞了,感激得很。將來有用我老大哥的時候,我是盡著力量幫忙。”燕西笑道:“你出來了,那就很好。你太太在家裏惦記得很,我先送你回家去吧。”劉寶善跟他一路上車,燕西和他一談,他才知道家裏拿出了五萬塊錢來贖票。因笑道:“我們太太究竟是個女流,經不得嚇。人家隨便一敲,就花了五萬元了。”燕西道:“什麼?據你這樣說,難道說這五萬塊錢出得很冤嗎?我原打算考量考量的,可是我也問過好幾位參謀,都說隻要人出來就得了,花幾個錢卻不在乎。我因為眾口一詞都是如此說,也就不肯胡拿主意。若是照你的辦法,又怎麼樣呢?大概你還能有別的良法脫身嗎?”劉寶善笑道:“雖然不能有良法脫身,但我自信賬目上並沒有多大的漏縫,罪不至於坐監。我就硬挺他一下子,他也不過把我造幣局裏的地位取消。可是政治上的生活,日子正長,咱們將來也不知道鹿死誰手呢?”燕西道:“那麼,這五萬塊錢算是扔到水裏去了?”劉寶善微笑了一笑道:“出錢也有出錢的好處,我相信我這位置,他是不能不給我保留的,那麼……”說著,又微笑了一笑。燕西待要問個究竟,汽車已經停在門口了。劉太太聽說劉寶善回來了,喜不自勝,一直迎了出來,笑道:“怎麼出來得這樣快?這都是七爺的力量,我們重重地謝謝。”燕西道:“別謝我,謝謝那五萬元一張的支票吧。”劉寶善夫婦說得挺高興的,燕西一想,就不必在這裏誤了人家的情話,就道:“劉二爺,回頭見吧,我忙了一上午,還沒有吃飯呢。”也不等劉寶善表出挽留的意思,他已經抽開身子走得很遠了。燕西到了家,很是得意的,見著人就說,把寶善接回來了。
這個時候,家裏已吃過了飯,回房換衣服的時候,就叫老媽子去吩咐廚房裏另開一客飯,送到外麵屋子裏吃。這時清秋勉強起了床,斜靠在沙發椅上。燕西先是沒有留心到她的顏色,以為她對於前天的事,還沒有去懷,不理會她的好。後來找了一個鞋拔子拔了鞋,一隻腳放在小方凳上,一彎腰正對著清秋的臉色,見她十分的清瘦,便問道:“你真的病了嗎?”清秋微笑道:“你這話問得有點奇怪,我幾時又假病過呢?”燕西且不答複她的話,隻管使勁去拔鞋,把兩隻鞋都拔好了,還把刷子去刷了一刷。雖和清秋相距很近,並不望著她的臉。清秋道:“這下雨的天,穿得皮鞋好好的,幹嗎又喚上一雙絨鞋?換了也就得了,這樣苦刷做什麼?”燕西這才把鞋拔子一扔,坐到沙發上道:“忙一早上,真夠了,我這一換鞋,今天不出去了。”清秋道:“結果怎樣呢?”燕西就把大概情形說了一說,又道:“我出了麵子來說,總得辦好,若不是我,恐怕要出十萬,也未可知呢。話又說回來了,就是十萬,劉二爺也出得起。我真奇怪,他怎麼會有許多錢?”清秋道:“我不說心裏忍不住,說出來或者你又會不快活。據我看,他發財是該的,一點不稀奇。這種人高比一點,是我們家的門客,實在說一句,是你們賢昆仲的幫閑。你歡喜小說,你不曾看到?紅樓夢?上說的賴大家裏,還蓋著園子嗎?這賴大家裏有這樣子好,那些少爺哪比得上?”燕西道:“你胡扯!劉二爺是我們的朋友,怎把他當起老管家的來?”清秋道:“據我看,還比不上呢。你想,他終年到頭,都是陪著你們玩,有屁大的事情,你們也叫他幫忙。他口裏雖有時也推諉一下子,但是實際上,沒有不出全力和你們去辦的。你們請客,是假座他家。你們打小牌,也是假座他家。還有許多在家裏不方便做的事情,都可以在他家裏辦。若說是朋友,天下有這樣在朋友家裏鬧的嗎?若說他是父親的僚屬,勉強敷衍你們賢昆仲。那也不過偶爾為之,出於不得已罷了。現在終年累月這樣,那絕不能是不得已,要是不得已的話,那就寧可得罪你們賢昆仲,放事不幹了。”燕西道:“據你這樣說,難道他還揩我們的油嗎?”清秋道:“憑你這句話,你就糊塗。你們賢昆仲一年玩到頭,花錢雖冤,都是為著裝麵子,明明地花去。若是要你們暗中吃虧,是不可能的。劉二爺哪敢揩你們的油?就揩油,又能揩你們多少錢呢?”燕西道:“據你說,他就有錢,也是他的本事弄來的,與我們無幹。你怎麼又說他是門客幫閑那些話?”清秋望著燕西,不由得微笑了一笑道:“我猜你不是裝傻,惟其你們不明白這道理,他才好弄錢。你想,他因為和你們熟識,父親有什麼事,他全知道,得著你們的消息,他要做投機的事,比之別人,總是事半功倍。同時,人家要有什麼事,不能不求助於父親的,又不能不找個消息靈通的人接洽接洽。劉二爺終年到頭和你們混,無論他能不能在父親麵前說話,人家也會說他是我們的親信。他對於外麵,就可借此挾天子以令諸侯,要求什麼不得?對於內呢,利用你們賢昆仲給他通消息,父親有點對他不滿,你們還有不告訴他的嗎?他自然先設法彌補起來。他若是要求得父親一句話,一張八行,在父親分明是隨便的,人家就以為是金總理保薦了他的親信,總要想法子給他一份兼差。有了差事之後,他那樣聰明的人還不會弄錢嗎?他有錢不必瞞別人,隻要瞞我們金家人就行了。外人知道他有錢,他是沒關係的。你們知道他有錢,把這事傳到父親耳朵裏去,哪裏還能信他窮,到處給他想法子找事呢?所以他應該發財,你們也應該不知道。”燕西將她的話,仔細一想,覺得很對。因笑道:“你沒做官,你也沒當過門客,這裏頭的訣竅,你怎麼知道這樣清楚?”清秋道:“古言道得好,王道不外乎人情,這些事我雖沒有親自經曆,猜也猜出一半,況且你們和劉二爺來往的事,你又喜歡回來說,我冷眼看看,也就知道不少了。你想,他也是像你們賢昆仲一樣,敞開來花錢嗎?他可沒有你們這樣的好老子呢。”燕西聽了他夫人這些話,仔細想了一想,不覺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清秋道:“這就不敢當,你回家來,少發我一點大爺脾氣,我也就感激不盡了。”燕西覺得夫人如此聰明,說得又如此可憐,不覺心動,望著夫人的臉,隻管注意。男女之間,真是有一種神秘,這一下子,燕西夫婦又回複到了新婚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