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山館留賓歸途行不得 月窗尋夢旅舍夜如何(3 / 3)

說話時,茶房將點心送來了。燕西笑道:“別躺著,坐起來吃點心吧。”說著,便來拉清秋的手。清秋笑著站起來說道:“吃點心,倒罷了,你吩咐茶房,叫個電話回去。叫你那邊的聽差,和我說話,讓他向我家裏送個信,省得我母親念著。”燕西道:“念什麼?這樣大人,還會跑了不成?”清秋道:“總要送個信才好。”燕西道:“那可別說是在西山。”清秋笑道:“誰也不會比你傻,這還用得著要你吩咐嗎?”燕西道:“那就好極了。”於是按著電鈴,叫了茶房進來,讓他叫電話。這裏叫北京城裏的電話,又是極費事,正等了半個鍾頭,不曾叫通。清秋先是等不過,隻在屋裏走來走去。行坐不安。燕西笑道:“少安毋躁。反正叫通了就是了。”清秋皺了眉,一頓腳道:“不知道怎麼著,今天什麼也不如意,這電話我不叫了。反正叫通了,明天回去,也是少不了要受說的。”說畢,伸腳向軟榻上一躺,正在這時,茶房上樓來報告,電話已經叫通了,請清秋去說話。燕西道:“電話不要了。”清秋向上一跳,連說道:“誰說的?”於是就跟著茶房一路去打電話。約去了二十分鍾之久,清秋才回房來,看她那樣子,臉上有點笑容,不是以前那樣愁眉不展了。燕西道:“去得久呀。”清秋道:“你剛才為什麼不讓我去打電話?若是這電話不打,那更糟了。”燕西道:“我何嚐不叫你去打電話,是你自己發牢騷說不打了。”清秋道:“不是發牢騷,實在今天的事,都嫌別扭。可是剛才這電話,打得倒算痛快。”說到這裏,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燕西道:“什麼好事情,這樣痛快?能說給我聽聽嗎?”清秋自坐在桌子邊斟了一杯茶,隻管呷著帶吃餅幹,卻不住地微笑。燕西道:“你笑什麼?不能說給我聽的事嗎?”清秋道:“我們什麼事不能對人說?不過這件事太巧,我想著好笑罷了。”燕西道:“究竟什麼好事?你說出來,大家痛快痛快。”清秋道:“剛才是韓媽接的電話,她說有兩個同學的,請我去看電影。票買好了,在電影場等著我呢。我就說不回家了,直接就去。若是太晚,我就住在同學家裏,不回家了。有這個機會,倒鑽出兩個給我說謊的人來了。我在母親麵前,向來是有一句說一句的。為了你,撒一次謊,又撒一次謊,我總算對得住你吧?”說著,用手向燕西指點著,抿嘴微笑。燕西道:“照骨肉的情分說起來,當然是母女為重。但是往後一想,恐怕我們的關係密切一點。”清秋搖頭道:“哼!不是憑這一句話,我就能和你一路到西山來嗎?我看你今天的事,是有些成心。”說時,將餅幹撅成一小塊,隔了桌子,拋著打燕西的麵孔。燕西道:“這可實在冤枉。但就讓你說我是成心,那也不要緊,就是告到官去,我也沒有罪。”清秋揚眉一笑道:“怎麼沒有罪?……”

說到這裏,燕西已站起身來,把兩扇窗戶打開,猛然見一輪明月已經掛在窗外樹梢。燕西道:“這月亮太好了,不可辜負它。”說時,回頭一看,那電燈的門子,正在身邊,順手一摸,就把電門關上。屋裏先是一陣黑暗,接上又是一線幽光一閃。清秋道:“這山頭月和街頭月,的確是兩樣,你看它是多麼清潔?”說這話時,燕西伏在窗戶上,清秋也過來伏在窗戶上,兩個人並肩看月。清秋道:“你不是說到外麵去踏月色嗎?走!我們就去。”燕西笑道:“這樣說,你是不怕了。黑漆漆的,我扶著你吧?”燕西剛一攙著她的手,便笑道:“你的衣服太少了,手是冰涼的。這野外有涼風吹著,又是正在下露水的天氣,出去踏月,仔細受涼,還是在屋子裏坐著談談吧。”清秋正望著一輪明月出神,沒有做聲。燕西道:“你想什麼?”清秋道:“我想這月球懸在空中,裏麵也有山也有水,當然和地球一樣。可是據許多天文家說,上麵是沒有生物的,若是真沒生物,那裏的土地,豈不是光禿禿的?中國文人常說月亮裏麵,是清涼世界,那真是清涼世界了。我想從前月亮和地球一樣,是花花世界,後來死了,什麼東西都沒有。由此就想到地球,將來也會有這一日。那個時候,你在哪裏?我在哪裏?這旅館又在哪裏?眼前一切的……”燕西在衣袋裏,取出手絹,給她一個猛不提防,將她的嘴掩上。說道:“那是幾千萬年後的事,用得著我們白操心嗎?我不那樣想。”清秋將手絹奪了,向燕西西裝袋裏一塞。笑道:“你怎麼想?你說。”燕西道:“我是向好處想,我想唐明皇他不愧是個多情種子。”清秋道:“胡扯!怎樣談上唐明皇了?”燕西道:“我還沒有說出來呢,你怎樣就知道我胡扯?”清秋道:“你就說吧,我看你說些什麼?”燕西道:“唐明皇他在八月十五,曾做一個夢,夢到了廣寒宮,見了許多神女,還偷了一套跳舞回來。”清秋笑道:“那個時候,沒有跳舞。我告訴你吧,那叫霓裳羽衣之曲。”燕西笑道:“不錯,是它。我隻覺得這舞名很香豔,一時記不起來。”清秋道:“天上真有這個曲子嗎?這是一派鬼話。不過唐明皇,自己新編了這個曲子,要讓梨園子弟學得起勁,所以說是仙曲罷了。”燕西道:“無論鬼話不鬼話,他聽說嫦娥是個美人,他就夢到月宮。就算是假話,也可見他欽慕的程度了。”清秋道:“怎樣把荒唐夢話,來附會言情?這完全不對。唉!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就不是荒唐,一夢又有幾時?”燕西道:“咳!得了得了,你常說別人無病而呻,你這不是無病而呻嗎?”燕西說時,手又伸到衣袋裏掏出手絹。清秋在月光底下,看得明白,便按著他的手道:“你又打算胡鬧。”燕西道:“你不許發牢騷,我就不蒙你的嘴。”清秋道:“你引得我發牢騷,怎樣又怪我呢?”燕西笑道:“我們好好地談一談吧。”說畢,順手又扭了電燈,清秋笑著,偏過臉就走開去。依舊在那張軟榻上躺下。燕西道:“這地方怎能睡?仔細涼了。”清秋閉了眼睛,不做聲。燕西道:“怎麼不言語?仔細涼了。”清秋道:“我睡著了。”燕西道:“睡著了,你還會講話?”清秋道:“我是說夢話呢。”燕西笑道:“你真睡著了嗎?我來胳肢你了,你可別躲。”清秋聽了笑著向上一跳,說道:“不許鬧。要這樣鬧,我可要惱了。”燕西也就哈哈大笑。真個是閨房之樂,甚於畫眉,這種快樂,也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了。

這西山的電燈,雖不是城裏去的,然而他們那裏自設有磨電廠,倒徹夜通亮。屋子裏的電燈,罩著兩個帶穗子的細紗花罩,別有一種光彩。窗子的玻璃門雖然關上,兩扇百葉木門,就沒有帶攏。隔著了窗子,看那外麵,樹顛秋月,隻在薄薄的秋雲裏猛鑽,如冰梭織絮一般。依著紗燈之邊,有兩隻珊瑚色玻璃瓶,各插了一束晚香玉和玉簪花。到了這晚上,透出一種很濃厚的幽香。這時,清秋想到黃之雋的?翠樓吟?,什麼“月魄荒唐,花靈仿佛,相攜最無人處”,倒有些像這秋夜眠花,山樓看月的情形了。秋夜雖不像冬夜那樣長,卻也不像夏夜那樣短。這月光之下,照著許多人家,人家的癡兒愛女,到了這時,都也擁著溫暖的枕被,去尋他的好夢。人心各異,夢境自然也不一樣。可惜這夢,隻有做夢的人,自己知道。若是那天上月亮裏,真有一個嫦娥,她睜開一雙慧眼,看月光下這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醜的,大家都在做夢,那夢裏所現的貪嗔癡頑,光怪陸離,一些夢中人顛三倒四,都像登場傀儡一般,嫦娥雖然可笑他們,恐怕還是要可憐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