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中也有生和死。”舒賓打斷他的話頭說。
“其次呢,”別爾謝涅夫繼續說,“比如,當我在春天站在森林裏,站在鬱鬱蔥蔥的密林裏的時候,當我覺得好像聽到充滿浪漫情調的奧伯龍(小鬼之王,也即中世紀法國詩《波爾多的於翁》中的仙王。——譯者注。)角笛聲(當別爾謝涅夫說出這幾個詞來的時候,他本人也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的時候,難道這也是……”
“是渴望愛情,是渴望幸福,別的什麼也不是!”舒賓接口說了下去,“我也熟悉這聲音,我也熟悉站在林蔭裏,站在林深處,或者是傍晚在太陽落山時,以及當河上的薄霧在灌木叢後麵緩緩升起時,站在開闊的田野上,會在心裏湧現出來的那種感動和期待之情。況且,我也盼望從森林、從河裏、從大地、從天空、從每朵雲、從每棵小草裏得到一點東西,我想要得到幸福,我在所有的東西中都感覺得到幸福即將來臨,都聽得到它的召喚!‘我的上帝是個賢明和快樂的神啊!’我本想這樣開始寫一首詩的;承認吧:這第一行詩句是極美的,可是第二句我就怎麼也寫不出來了。幸福!幸福!生命暫時還沒有結束,我們的肢體暫時還受我們的控製,我們暫時還在走上坡路,而不是走下坡路!真見鬼!”舒賓突然衝動起來地繼續說,“我們年紀還輕,不是身體有缺陷的人,腦子也不笨:我們定會爭得自己的幸福!”
他抖了抖卷發,並自信地、幾乎像挑戰般地朝天上看了一眼。別爾謝涅夫舉目望著他。
“似乎有什麼東西會高出於幸福嗎?”他輕輕地說。
“比如說什麼東西呢?”舒賓隻問一句就停住了。
“就比如說,我和你正像你說的,年紀還輕,假定說,我們都是好人;我們各自都希望得到幸福……但是‘幸福’這一詞是不是那種會讓我倆團結一致,會使我倆都受到鼓舞,會迫使我們彼此向對方伸出援助之手的詞?我想說的是這詞是不是一個自私的詞,是不是一個會使我們分道揚鑣的詞?”
“你知道這種會使人團結一致的詞語嗎?”
“知道的;它們為數還不多;你也知道這些詞語。”
“是嗎?是哪些詞語?”
“就算是藝術這個詞吧,因為你是個藝術家,還有祖國、科學、自由、公道。”
“愛情呢?”舒賓問。
“愛情也是一個會使人團結一致的單詞;但不是你現在所渴望得到的那個愛情:不是企圖享受的愛情,而是要作出犧牲的愛情。”
舒賓皺起了眉頭。
“這對德國人來說是不錯;可是我要為自己而去愛;我想要當頭號人物。”
“頭號人物。”別爾謝涅夫重複說,“可我好像覺得,讓自己當第二號人物才是我們一生的全副使命。”
“假如大家都像你所建議的那樣去做。”舒賓臉上擠出一副苦相說,“那麼,人世間就將沒有一個人會去吃菠蘿:大家都將把它們讓給別人吃。”
“這就是說,菠蘿並不是必須要吃的東西;不過,你別怕:就連愛從別人嘴裏奪取麵包的人也總是會有的。”
兩個朋友沉默了一會兒。
“前幾天我又遇見了英薩羅夫,”別爾謝涅夫開口說,“我邀請他來我家作客;我一定要把他介紹給你……也要介紹給斯塔霍夫一家人。”
“英薩羅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對啦,就是你對我說起過的那個塞爾維亞人或保加利亞人嗎?是那個愛國者嗎?莫非就是他把這些哲學思想灌輸給你的?”
“也許是的。”
“他是一個非凡的人物,對嗎?”
“對。”
“聰明嗎?有才華嗎?”
“聰明嗎?……對。是聰明的。有才華嗎?這我可不知道,我不認為他有才華。”
“沒才華嗎?那麼,他身上到底有什麼出眾之處呢?”
“你會看得出來的,現在,我認為我們該走了。安娜?瓦西裏耶夫娜大概正在等我們。幾點鍾了?”
“快三點啦。我們走吧。多悶熱!這席談話使我全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了。你也有過一個時刻……我這個演員可不是白當的:我眼睛很尖,一切現象都看得見。坦白吧,你對女人感興趣嗎?”
舒賓想看一看別爾謝涅夫的臉部表情,但他已轉身從菩提樹蔭裏走出去了。舒賓風度翩翩、搖搖擺擺地邁著他那雙小巧的腳,緊跟著他走出去了。別爾謝涅夫走路的姿勢很難看:高高地聳起雙肩,並伸出頭頸;可他還是顯得比舒賓更為正派,假如紳士這個詞在我們這兒沒有被用得這麼俗氣,我們就會說,他要比舒賓更像個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