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葉蓮娜友好地接待了別爾謝涅夫,接待的地點已經不是在花園裏,而是在客廳裏,並且幾乎有點迫不及待地立即就重新開始了昨天的談話。客廳裏隻有她一個人: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悄悄地走掉了,安娜?瓦西裏耶夫娜正頭上裹著濕繃帶躺在樓上。卓婭坐在她身旁,把自己身上的裙子捋得非常平整,並把一雙纖手放在膝蓋上;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在頂樓裏的一張綽號叫“催眠沙發”的又大又舒適的沙發上睡覺。別爾謝涅夫又談到了的自己的父親:他對亡父抱著一種神聖的緬懷之情。我們也要對他作一番簡短的介紹。
別爾謝涅夫的父親是八十二個家奴的主人(他在臨死前給了他們自由),光照派(一種秘密的宗教社團,1776年始建於德國的因戈爾施塔特市。——譯者注)分子, 格丁根大學(德國的一所著名學府,是十八世紀末的德國“狂飆運動”的中心。——譯者注)的學生,手稿《精神在世界中隱約顯現或初成雛形》的作者(在這部著作中,謝林主義、斯維登堡(斯維登堡(1688——1772),瑞典哲學家,神秘主義神智學家。——譯者注)主義和共和主義是奇特地混雜在一起的)。妻子一死,他立即把年紀還小的別爾謝涅夫領到了莫斯科,並親自教育他。他備好每一堂課,工作得特別認真負責,卻毫無成就:他是個幻想家、書呆子、神秘論者,說話要打頓兒,聲音低沉,表達用語華麗而又晦澀難懂,用的多半是比喻,甚至見自己非常疼愛的兒子也會感到靦腆,因此,兒子在他上課時隻是眨巴著眼睛,而在學業上則毫無進展,也就不足為奇了。老人(他快到五十歲了,他結婚結得很晚)終於恍然大悟,明白情況不妙了,就把自己的小安德烈送入了一所寄宿學校。
小安德烈開始學習了,但並沒有擺脫掉父親的監督:父親接連不斷地來看望他,還要教訓校長並跟校長談話,從而使後者感到厭煩;學監們也因這位不速之客而受累:他不時地給他們帶來一些用他們的話來說是深奧難懂的有關教育問題的書籍。就連學生們在看到這位老人的那張黝黑的麻臉、他那老是穿著一件尖下擺的灰色燕尾服的幹癟身軀時,也會感到很尷尬。學生們當時並沒料想到,這個走路像隻鶴、鼻子長長的、從來也沒有笑過、總是愁眉苦臉的老人幾乎同心疼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地心疼他們中的每一個人。有一次,他想要跟他們談談華盛頓的情況。
“小同學們!”他開口說道,但是小同學們一聽到他那古怪的聲音就四下溜掉了。這位老實正派的格丁根大學校友日子過得並不幸福:他經常被曆史的進程、各種各樣的問題和想法搞得灰心喪氣。年輕的別爾謝涅夫考進大學後,他經常同兒子一起去聽講座;但是他的身體已開始不聽他使喚了。一八四八年的一些大事件把他的身體徹底搞垮了(他的整部書都必須改寫一遍);一九五三年冬天,他就死了;雖然他沒有等到兒子大學畢業後再死,但他已預祝兒子成為學士,並為兒子獻身於科學祝了福。“我把大蠟燭傳給你,”他在臨死前兩小時對兒子說,“在我力所能及的時候,我是一直握著它的,你也至死別放掉這支大蠟燭。”
別爾謝涅夫久久地跟葉蓮娜談自己父親的情況。因她在場而產生的那種困窘感已蕩然無存,翹舌音也發得不那麼糟了。談話的話題轉到了大學生活上。
“請您說說,”葉蓮娜問他,“在您的同學中有沒有引人注目的佼佼者?”
別爾謝涅夫想起了舒賓的話。
“沒有,葉蓮娜?尼古拉耶夫娜,對您實說吧,我們中間連一個引人注目的佼佼者也沒有。哪能有啊!據說,莫斯科大學也有過黃金時代的!隻不過不是現在。現在,這所學校不算是好大學。跟我的同學待在一起時,我感到苦惱。”他壓低聲音補充說。
“感到苦惱嗎?……”葉蓮娜低聲說。
“不過,”別爾謝涅夫繼續說,“我應當附帶聲明一下。我認識一個大學生(的確,他不是與我同年級的),他倒確實是個引人注目的佼佼者。”
“他叫什麼名字?”葉蓮娜興奮地問。
“德米特裏?尼卡諾雷奇?英薩羅夫。他是保加利亞人。”
“不是俄國人?”
“對,不是俄國人。”
“那他為什麼住在莫斯科呢?”
“他是來這兒學習的。您知道嗎,他學習的目的是什麼?他隻有一個念頭:解放祖國。他的身世也不尋常。他父親是個富商,生於特爾諾沃。特爾諾沃現在是一個小城市,可是在古代,即保加利亞還是個獨立王國的時候,它是保加利亞的京都。他在索非亞(保加利亞的首都。)經商,還與俄羅斯有商務聯係;他妹妹,也就是英薩羅夫的嫡親姑媽,至今還住在基輔,是嫁給基輔中學的一個教曆史的一年級教師的。一八三五年,也就是在十八年之前,發生了一件可怕的暴行:英薩羅夫的母親突然失蹤了;一星期以後,發現她已被人殺死。”葉蓮娜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別爾謝涅夫住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