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兩天後,英薩羅夫如約地帶著行李,來到了別爾謝涅夫的住所。他沒有仆人,但他不用任何人幫忙就把自己的房間整理好了,安放好家具,擦淨灰塵,並掃了地。他在寫字台上花的工夫特別久,因為在他選定要放寫字台的那垛窗間壁的位置裏怎麼也安不下這張寫字台;但是,英薩羅夫憑著他所特有的那股子埋頭苦幹的執拗勁,最後還是達到了目的。安頓好之後,他請別爾謝涅夫先收下了他十個盧布的房租,然後拿起一根粗棍,出去察看新居的周圍地區。過了三小時左右,他回來了。別爾謝涅夫邀請他跟自己一起進餐,他回答說,今天他不反對同他一起吃,但他已同房東太太商談過了,今後將由她代辦夥食。
“得了吧,”別爾謝涅夫反對說,“給您吃的東西將會是很差的:這婆娘根本就不會做飯。您為什麼不願意同我一起吃?費用我們好對半分擔的。”
“我的經濟條件不允許我吃得跟您一樣。”他臉帶著泰然的微笑回答道。
這微笑中有一種不許人家再堅持下去的含義:別爾謝涅夫也就不再多說了。飯後,他向英薩羅夫表示願意領他到斯塔霍夫家去;但是英薩羅夫回答說,他打算用整個晚上的時間去給自己的保加利亞朋友們寫信,因此請別爾謝涅夫把訪問斯塔霍夫家這件事推延到第二天。英薩羅夫有著不屈不撓的意誌,這一點別爾謝涅夫原先就已知道:但是隻有現在,當他們同住在一幢房子裏的時候,他才徹底確信,英薩羅夫永遠也不會改變他自己作出的任何決定,就像他永遠也不會推遲履行自己所作出的諾言一樣。別爾謝涅夫是個土生土長的俄國人,他起先覺得這種十足德國式的過分認真好像是有點不合情理,甚至有點可笑;但是他很快就對它習慣了,最後竟認為,它即使不值得稱頌,至少也會令人感到十分方便。
喬遷後的第二天,英薩羅夫在淩晨四點起床,晨跑幾乎跑遍了整個昆采沃,在河裏洗了個澡,喝了一杯冷牛奶,然後開始工作;他的工作並不少:他學習俄國的曆史、法律、政治經濟學,翻譯保加利亞的歌曲和編年史,收集有關東方問題的材料,編寫供保加利亞人用的俄語語法和供俄國人用的保加利亞語語法。別爾謝涅夫來看望他,並同他談了談費爾巴哈(費爾巴哈(1804——1872),德國哲學家。著有《黑格爾哲學批判》、《基督教的本質》等作品。——譯者注)。英薩羅夫仔細地聽他說,偶爾也提出異議,但是都提得很有道理;從他的異議中可以看出,他力求弄清楚自己是必須研究費爾巴哈呢,還是撇開他也可以應付過去。
別爾謝涅夫後來把話題引到他的工作上,並問:能不能給他看一點隨便什麼東西?英薩羅夫給他念了自己翻譯的兩三首保加利亞歌曲,並希望聽聽他的意見。別爾謝涅夫認為譯文是正確的,但是不太生動。英薩羅夫接受了他的意見。別爾謝涅夫把話題從歌曲轉到了保加利亞的現狀,這時他才發現,一提到英薩羅夫的祖國,英薩羅夫身上就會發生多大的變化:並不光是他的臉會紅起來,或是他的嗓門會高起來——不是的!而是他的全身心好像都會變得堅強起來,並勇往直前似的,嘴唇的輪廓線會顯得更分明和更無情,深邃的眼睛裏會燃起一種永不熄滅的幽幽之火。英薩羅夫不喜歡多談他本人回祖國之旅的情況,但總是很樂意跟任何人談論保加利亞的情況。他從容不迫地談論著土耳其人,談他們對保加利亞人的壓迫,談自己同胞們遭受的痛苦經曆和災難,談他們的希望;他所說的每個詞眼裏都會透出一股激情,這是他早就有的、已經深思熟慮過的、惟一的激情。
“要知道,”與此同時,別爾謝涅夫則在心裏想道,“恐怕那個土耳其小官大概已為害死他父母親的罪行而喪命了。”
英薩羅夫還來不及停下來,房門就被打開了,舒賓已出現在門口。
舒賓態度有點太隨便和太和善地走了進來;深知他的為人的別爾謝涅夫立即就明白,定有件事使他感到心煩氣躁。
“讓我不客氣地自我介紹一下吧,”舒賓臉部表情愉快和真誠地開始說了起來,“我姓舒賓;我是這位年輕人的朋友(他指了指別爾謝涅夫)。您就是英薩羅夫先生,對不對?”
“我是英薩羅夫。”
“那就伸出手來,讓我們相識吧。我不知道別爾謝涅夫有沒有跟您談起過我,可是他多次跟我談起過您。您在這兒住下來了吧?好極了!我這樣盯著您看,請您別生氣。按職業來說,我是個雕塑家,並已預見到,不久的將來我就會請求您讓我塑您的頭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