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澤希一見到顏未染,心裏就後悔了。因為顏未染和潘朵拉剛好進了一家麻辣燙的店。這小店看起來嶄新嶄新的,倒是幹淨整潔,可是他堂堂衛少怎麼能跑這兒吃麻辣燙呢?所以他在她們麵前按下車窗玻璃,問:“離這裏最近的米其林餐廳是哪家?”顏未染站在梧桐街那一排低矮的小賣部和小吃店門前,看著這個裝模作樣裝出新境界的衛少笑而不語。潘朵拉奚落說:“衛少您這板正樣兒,法餐日料可勁兒造去。我和未染姐就吃麻辣燙去了,回見!”兩人轉身就進了小妤的店。店裏剛走了一撥人,裏麵倒是空閑。她們剛拿起籃子拿菜,回頭一看,衛澤希已經臭著臉走進來了。他抬頭四下打量著這個小店,目光一轉看到了站在收銀台邊的小妤。小妤有點心虛:“衛總,您……來吃飯啊?”衛澤希已經不太記得她了,隨便“嗯”了一聲,在心裏回憶了下這個開麻辣燙店的胖妞是誰。直到顏未染介紹說“小妤,這是我助理,叫潘朵拉”時,衛澤希才恍然大悟:“你不是柳子意的助理小妤嗎?怎麼辭職來開麻辣燙店了?”
“人各有誌嘛,我……就喜歡吃麻辣燙。”小妤趕緊給他們送上店裏熬的酸梅湯。衛澤希正站在店裏礙事,門外忽然有個高高壯壯的女孩子走進來,一看裏來了。”顏未染回頭一看是陳燦,有些詫異:“咦,找我有事?”“別提了,我都被我媽氣死了。”陳燦一頭汗,鬱悶得要命的模樣,“你下午有空嗎?陪我一下好嗎?”顏未染看看不認識陳燦的衛澤希和潘朵拉,便給她也塞了個籃子:“待會兒說,你吃過了嗎?”“沒呢,和我媽吵了一架就出門了。”常阿姨在裏麵看著這四人,遲疑了一會兒,便把玻璃門打開,說:“都是熟人吧?一人一碗的多麻煩,我給你們弄個大鍋。”潘朵拉眼睛一亮:“咦,火鍋兒?”“麻辣燙和火鍋差不多嘛,一起吃又熱鬧又方便。”常阿姨的手藝確實不是吹的,那一鍋雞塊燜得噴香,吃完雞後加湯料,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再去櫃中取了菜來涮,真是美妙無比。連小妤都忍不住拿筷子搶了個雞翅膀吃:“常阿姨你夠舍得的啊,這雞早上你燜的時候不是說給兒子補身體的嗎?”常阿姨看看那鍋雞,吞吞吐吐地說:“我剛剛發現沒有大蓋碗,這騎電瓶車帶回去怕路上灑了。”“去隔壁超市買一個呀。”小妤不由得笑了出來,“幸好你沒想到。這雞可算便宜我們了。”顏未染喝著雞湯,說:“也要把錢給常阿姨的,不能白吃。”常阿姨搓著手沒回答,站在旁邊看他們吃得差不多了,才說:“那個,陳燦啊,雞腿肉多,你多吃點……聽說你要去美國了哦?”陳燦伸筷子把雞腿夾起來了,應了聲:“是啊,九月。”“蠻好的,一個人在國外,也要……要照顧好自己啊。聽說你是朝暉福利院出來的?一個孤兒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阿姨打心裏佩服你的……”顏未染聽著她僵硬的聲音,不動聲色地抬頭看她一眼,沒出聲。陳燦則說:“我不是孤兒,我有爸媽的。”
尬地應著,轉過頭去沉默了半晌,邊脫圍裙邊對小妤說,“老板娘,我回家一趟嘍,兒子昨天值夜班,現在該醒了,我給他做飯去。”小妤揮揮手:“行,早點回來啊。”等常阿姨走了,衛澤希說:“小妤你這廚師挺能耐啊,在你店裏給兒子做好吃的不說,上班時間還回家照顧他?”
小妤無奈地說:“衛總你就別提了,她啊,整天念叨自己那個在銀行上班的兒子,老問我能不能介紹個對象給她兒子。哎未染,她上次還打聽你收入呢,問你開化妝室賺錢不,我估計啊她看上你了。”
顏未染笑了笑,說:“賺不到錢啊,正愁下個月的租金呢。”
“沒錢還不趕緊抱我大腿?”衛澤希得意揚揚,又問小妤,“她兒子哪個銀行的,美林、高盛還是摩根士丹利?眼光挺高啊,還打聽顏大化妝師賺多少。”
小妤正想再描述一遍常阿姨的市儈勁兒,顏未染已經岔開了話題,轉頭問:“陳燦你出什麼事了,跟我們說說?”
陳燦咕嘟咕嘟灌下半瓶水,鬱悶至極:“上次不是有幾十個爹媽找上門來嗎,結果沒一個是真的。後來有個什麼‘真情頻道’,成天煽情,台上台下一起哭的那檔節目,不知打哪兒聽到了這回事,邀請我上他們節目講心路曆程,順便呼喚我親生爹媽!我媽沒問我意見就一口答應了!下午兩點我就要去上節目了,可我還有些擔心……”
“哦,我下午剛好沒事,我陪你去。”顏未染當然懂她的意思。衛澤希聽出點來龍去脈,便問:“你準備上去說什麼?”“我要上電視表態,生恩沒有養恩大,祝我親生父母在世界某一處幸福長壽,但我這輩子隻有一個最親的親人,那就是我媽……”陳燦握著筷子認真說著,水汽蒸騰,她眼圈紅紅的。顏未染拍了拍她的手背,說:“挺好的,公開表明心跡,把這條路堵死。不過你媽那邊,你還是要勸勸。”陳燦哽住,東西也吃不下了,隻默默點了點頭。
我有經驗。我幫你找主持人和製片人說說你的意思,把主題基調定在養父母和你的真情無限上。到時候話題和剪輯都往這方麵靠。”
陳燦頓時有了主心骨,又驚又喜地問:“真的可以嗎?”
“包在我身上,那種家長裏短的小欄目,隨隨便便給你找十七八個熟人。”衛澤希大包大攬地決定了,“你就安心去美國讀書吧……對了,什麼學校啊?我那邊熟人也多!”
“哥倫比亞大學。”
“哥大啊,我熟!特別熟!我一哥們就在裏麵!”衛澤希誇張地說,“不瞞你說,那邊教授、博士、博導我都有熟人,而且那邊華裔青年才俊不少,英俊多金聰明體貼,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幾個認識認識……”
“陳燦,你過去了要自己小心。”顏未染打斷他的話,過分冷靜的語氣在衛澤希鼓動的熱烈氣氛中顯得有些冷漠,“並不是名校的人就是好人,也不是長得好看的人就善良,就算是華裔也不一定可靠。聰明的人作起惡來會特別可怕,所以你過去了之後,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別因為對方是學長、博士就放鬆了警惕。”
陳燦認真地點頭。
衛澤希被她說得有些鬱悶:“未染,別人要去異國讀書,你要讓她懷著期待與信任,這還沒去呢你就兜頭一盆冷水,不怕澆熄她的熱情嗎?小妹妹你別擔心,名校裏好人比例肯定高,找到好男人的機會也多。比如我吧,我就是常青藤名校畢業的……”
“可拉倒吧,衛少你怎麼進名校的全紐約華人誰不知道?”一直埋頭吃東西的潘朵拉也忍不住了,抬頭揭他老底,“最後怎麼畢業的倒是個至今未解的謎團。”
“當然是我為了洗雪前恥,努力拚搏,不懈學習了四年,終於修滿學分,寫好論文,用才華打動了所有教授,最終順利取得了學位,成就一代學渣變學霸的傳奇!”衛澤希振振有詞。
陳燦看著他那模樣,有些擔憂地在顏未染耳邊問:“姐,這個人可靠嗎?”
抱她的肩,說:“放心,相信他吧。”
事實證明,衛澤希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他和節目製作人確實認識,直接帶著顏未染和陳燦就進了攝影棚內,還找了導播探討節目,把錄製時間延遲了半小時,但基調改成了陳燦想要的結果。
“來,我給你弄個漂亮的妝容。”顏未染將陳燦按在化妝台前,開亮了燈。潘朵拉敬業地將化妝台上的化妝品一一擺放整齊,方便顏未染取用。顏未染一邊化妝,一邊對潘朵拉說:“陳燦的皮膚偏黑,不要試圖用淺色號打底將她的臉抹得亮白,那樣如果燈光配合不好,隻會讓她的妝麵顯髒而且不自然。”她的手在擺好的底妝上掠過,選擇了偏深色的一支。腮紅也摒棄了亮澤型的,選擇了偏暗的橘色,看上去大氣又自然。然後她選擇了裸色唇膏加大地色眼影,潘朵拉站在旁邊看著,問:“姐,這妝容給陳燦畫上,會偏暗不?給小姑娘來點鮮豔的色兒唄。”“是要鮮豔,但不能在唇膏和眼影上,不然配上膚色,會顯得俗豔。”顏未染拿起一支粉紫色的唇彩在陳燦的臉上比了比,讓潘朵拉看色調。在她信服地點頭之後,顏未染才拿起高光筆,在陳燦的眼角和鼻梁處用高光粉提亮。寥寥幾筆就強調了臉部輪廓,讓偏暗的妝容煥發出光彩。“皮膚黑也可以打高光,但切記選對顏色,不然黑白相撞就破壞輪廓了。”她替陳燦刷上棕黑色眉粉,勾勒出立體唇型,突出漂亮的唇珠。“人群中當然是皮膚白的人比較顯目,但擁有漂亮五官的人,隻要鏡頭對準她,觀眾端詳之後,自然會覺得她有魅力,很耐看。最終追求的效果不是鮮豔迷人,而是個人韻味,這是替皮膚偏黑的人化妝的要點。”“啪啪啪。”顏未染正在和潘朵拉說著,後麵忽然傳來幾聲掌聲。顏未染轉頭一看,張羽曼和幾個人正簇擁著一個女人走來,拍掌的,正是站在眾人之前的女人:“說得好呀,未染,好久不見,你的手藝更精進了。” 她的身形姿態,生動地演繹出了什麼叫曼妙婀娜,搖曳生姿。
她臉上掛著玩味的笑意,止住了身後幾個人,隻撥弄著自己棕色的卷發,獨自向她們走來。
顏未染拍拍陳燦的背,示意她趕緊去錄製節目,自己則轉身麵對著那人。
波浪般的卷發被那女人修長潔白的手指撥動,她那對碎鑽蛇銜寶石蘋果的耳環在卷發中若隱若現,與她脖子上長長垂下的細長蛇形項鏈相呼應。
“未染,好久不見,怎麼回國了也不和我說一聲?”
顏未染曾經以為,自己在重新見到她的時候,會憤怒,會痛恨,會不顧一切撲上去扇她一巴掌。但真正見到的時候,隻覺得心底泛起涼涼的寒意,身上那些曾經受傷的地方,又在一瞬間劇烈刺痛起來,她全身僵硬,幾乎無法動彈。
顏未染迎著她的笑容慢慢直起身,平淡地說:“沒這個必要,怕打擾了方小姐。”
站在顏未染身旁的潘朵拉恍然大悟。難怪覺得有點麵熟,這分明就是華人圈內盡人皆知的方家公主,方艾黎。
方艾黎不認識潘朵拉,隻掃了陳燦和潘朵拉一眼,然後看著顏未染笑起來,耳畔垂下的蛇銜著嬌豔欲滴的蘋果,不停地晃動:“這也太埋沒了,你顏大化妝師回國後好像混得不怎麼樣啊,一開始我聽說你混到去當婚禮跟妝了,還不太相信,現在看看你的客人……唉,未染,你每天起早貪黑賺這麼點辛苦錢,何必呢?要是有個好男人願意娶你,你還用這麼拚命嗎?”
“多謝方小姐關心,我還活得下去。”顏未染神情依然淡淡的,甚至嘴角還微微上揚,“另外陳燦不是我的客人,是我的朋友。或許方小姐喜歡用金錢來衡量朋友,但我不是。”
“要是真覺得有困難,你也別獨自強撐著,畢竟我們有交情,來找我商量一下,我會幫你的。”方艾黎嘴角掛著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顯然不太相信顏未染的說法,然後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抬手輕撫臉頰,說,“對了,還沒問你呢,今天是你師姐張羽曼替我化的妝,是不是容光煥發?”
腮紅的對比太強烈,撞色很不成功,這會顯得方小姐你虛張聲勢卻扛不住大場麵,像個可憐的小醜。”
方艾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顏未染又淡淡加上一句:“我是指她做的妝容。”
方艾黎眼中閃過犀利的恨意,嘴角也不自覺地下撇,但隨即又揚了起來:“是嗎?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羽曼已經出任我們的新品造型師,還是我的造型顧問,現在她在業內聲名顯赫,你覺得怎麼樣?”
顏未染依然平靜地說:“挺好的,你們相得益彰。”
雖然顏未染反應平淡,可就連潘朵拉也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洶湧暗潮。潘朵拉脾氣這麼大,立即反唇相譏:“方小姐你還真是孤陋寡聞,未染姐前不久擔任 Feuillage全球大秀的造型師兼首席化妝師,杠杠的國內第一人,前所未有!你知道有多少明星擠破了頭要和未染姐合作嗎?你知道邀請她合作的時尚雜誌有多少嗎?告訴你,不是封麵和主打大片咱根本不屑去!就未染姐這工作量,當然要起早貪黑了,誰叫她如今在業界紅得發紫勢不可擋呢?”
顏未染則隻朝方艾黎一笑,說,“我現在有個要求,希望方小姐能幫我實現。”
方艾黎笑著挑挑眉:“哦,什麼?”
顏未染神情平靜,連眼神都分外疏淡,她看著方艾黎清晰無比一字一頓地說:“請你,還有他,別再出現在我麵前,不然我會覺得惡心。”
方艾黎一臉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表情,頓時如被冷水澆熄。早已寫在她的血脈中的傲慢,讓她目露厲色。但方家公主不會接受失敗,無論如何,她都得帶著勝利離去。所以她隨即側過臉,那凶狠的神情一閃而逝,笑容再度浮現在她的麵容上:“是嗎?那可太遺憾了,畢竟他前幾天還提起你呢。”
他。從自己的口中吐出,又被方艾黎轉述的這個人,讓顏未染心口冰涼卻麵帶冷笑。
方艾黎湊近顏未染,銜著蘋果的金色小蛇在她的耳邊晃蕩不已,就像當初伊甸園中引誘夏娃的那條蛇一般,蠱惑人心。
“他說,要是見到未染的話,記得送一張婚禮請柬,畢竟,我們都希望你能親眼見證我們來之不易的幸福。”顏未染的心猛然一抽。她狠命咬緊了牙關,可麵容上微微抽搐的肌肉卻出賣了她,讓麵前的方艾黎露出勝利的微笑。帶著勝利的快感,方艾黎丟下了最後一句話:“親愛的未染,祝你和我們一樣幸福,再見。”高跟鞋敲擊地磚的聲音由清脆轉為模糊,方艾黎扯起裙擺,昂著頭走向那群等待自己的人。
剛和節目組聊完的衛澤希此時正好回來,看見了方艾黎離去的背影,便多看了一眼:“那是誰啊,怎麼看起來有點眼熟?咦?未染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潘朵拉伸手去拉顏未染,卻感覺到一陣冰涼,仿佛她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一樣。潘朵拉大為憤怒,氣得朝著方艾黎的背影啐了一口,她挽起顏未染的手說:“衛少,我姐有些不舒坦,先走了,再見!”
“他說,要是見到未染的話,記得送一張婚禮請柬,畢竟,我們都希望你能親眼見證我們來之不易的幸福。”顏未染躺在床上,也不知是夢是醒,耳邊的聲音恍恍惚惚。真奇怪啊,明明認為不可能,但又覺得,這薄情無義的話,配合那涼薄不屑的神情,出現在那個人的那張臉上,居然是那麼合適。合適得讓她幾乎可以親眼看見這句話變成現實,結合他一步步引她入彀時的那些溫柔體貼,天衣無縫,無可置疑。
暗夜讓房間更顯空蕩,尚不清醒的大腦控製不住思緒在軀殼中的載浮載沉,半夢半醒中靈魂恍如在飄蕩。在這恍恍惚惚的飄蕩中,腦中來來去去的無非是些可怕的、可恨的、可憐的混亂思緒。
有時候是她和他開玩笑,問:“我是不是你無可取代的四氯化碳呀?”而他回答說:“四氯化碳並非無法進行取代反應,它可以發生傅克烷基化反趣而失望時,他又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但我們之間的那個元素,永遠不會出現。”
有時候是他向她介紹那個明豔動人的女子,說:“這是方艾黎,我爸朋友的女兒,我們從小就認識。不過你放心吧,我隻把她當妹妹的。”
有時候是他和她在實驗室裏反複調整配比,他說:“你們在尋找合作方,方艾黎正需要這配方來渡過困境,也承諾絕不會虧待你們,為什麼你和老師還要考慮呢?”
有時候是他緊擁著她,折下枝頭開得最燦爛的那朵四照花,輕輕交到她手裏。他在她耳邊說的話,比掠過耳畔的春風還要溫柔:“這花多襯你,帶上它去赴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