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1(1 / 3)

“你今年真是多災多難,莫非是流年不利?”

知道他受傷後,父親特意打電話過來慰問,“你先回來休養吧,等過年的時候,我們去黃大仙廟燒頭香。”

程希宣無奈地笑,父親還是老派人作風。

“我想和流年並無關係吧,你知道是為了那件事……已經追到中國來了。”

父親沉吟許久,問:“還是不知道對方的來曆嗎?”

“若知道的話就好解決了,圍毆我的人,有稱上麵的人為四叔,但那四叔也隻是一個地方頭目,或許順著四叔繼續查下去,能有什麼線索。”

“對方勢力這麼廣,有黑道背景又完全在暗處,對我們來說,太危險了。”他說著,又轉變了話題,說,“你先過來,未艾和她的父母在等你。”

他應了,又問:“有什麼要事?”

“現在情勢緊急,難道我們能將她棄之不顧?低調一點,不宴請賓客,這事就先定了。”父親緩緩地說,“我不信這世上,有什麼值得我們程家去怕的麻煩。”

放下電話,他坐在室內,翻來覆去地看著自己的手掌。那上麵,仿佛還留存著七年前,他握著母親冰涼的手時,曾經在心裏一遍又一遍默念的誓言。

他一直盯著自己的手看,仿佛這樣,就能忘記自己需要忘記的東西,永遠清楚自己是完美無瑕的程希宣,他的人生,不可能出錯。

他心裏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能把自己七年來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在瞬間摧毀。

和未艾在一起,是他最圓滿的人生。

他轉頭凝視著桌上未艾的照片,凝視著上麵的笑顏。

她和林淺夏,不一樣。

即使經過出神入化的化妝後,拿放大鏡一點一點去對比也沒有差別的容貌,但不一樣的人,就是不一樣。

她不是林淺夏。她沒有林淺夏那種奪目的吸引力,林淺夏也沒有她那種天之驕女的氣質。

他還記得自己十三歲的時候,方家的女兒方未艾被介紹給他,他的父親說,希宣,方家一直與我們程家交好,希望這一代,能有更好的關係。

當時他是不以為然的,因為年紀小,也因為,對未來毫無所知。

十六歲的時候,他母親去世,臨死的時候,她握著他的手說,希宣,是我對不起你。那個時候他真正看清楚了自己的前路,也徹底地將自己以前的理想和追求拋棄,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所以在未艾牽住他的手安慰他時,他在心裏想,她有什麼不好,她完全可以成為自己順理成章的人生中,美麗的一環。

從那之後,他成為了父親的驕傲,劍橋畢業,順利接手家族生意,和未艾成為人人稱羨的一對,無波無瀾,心想事成。

直到,他遇見了林淺夏,她幾乎是從天而降,帶著一身光芒落在他的身邊,將他此前七年辛苦建設的一切,輕鬆夷平。

到現在才發現,這個結局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麵前,告訴他,即使你一生完美,但你心底,永遠有一個地方,殘缺了一塊。

因為,他自始自終,都知道自己,不愛未艾。

她隻是他完美人生中,不可缺少的東西。

這麼想來,他對未艾,又何嚐是公平的。

已經是一年中最冷的時間,大寒天氣,室內暖風開得有點大,落地窗外的陽光照進來,明亮刺眼。

他有點懊惱地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眼前一片黑暗,就像那個時候,他沉在黑暗中,和她一起撐著傘走過廣場的噴泉。他看不見來路,隻憑著對她的信賴,慢慢地走下去,覺得心中平靜無比。

忽然覺得,雖然自己的眼睛已經恢複了,可是,卻還像是看不見這個世界一樣。

因為,如果他的眼睛,不是用來凝視著她的話,似乎,也沒有什麼意義。

這種突然而來湧上心頭的絕望感,驟然之間擊潰了他一直以來的執念,過往的一切,關於母親,關於未艾,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想見她,想和她在一起,想逃開眼前這個,讓人壓抑的世界。

在這一瞬間的恍惚之中,他放任自己,想著林淺夏。

想著她在他身邊睡著的清晨,他親吻她的頭發時,聞到的那一絲淡薄香氣;想著聖誕的煙火之中,她呈現在花火之中的身影;想著她在紐約那場淩亂的雪中,低聲說,程希宣,我不愛你了,甚至也不恨你了,我們以後,是路人。

路人。

這兩個字,讓他猛然驚醒過來。

無論以前,現在,他們發生了什麼,但她已經和他,毫無關係了。

他們之間的所有一切,其實是他,親手埋葬的。

他覺得胸口疼痛,比那一晚,玻璃紮進他背上的肌膚還要疼痛萬分。

仿佛為了紓解這種痛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拿起自己桌上母親的照片,凝視了良久。

她還在照片中微笑著,笑容嫵媚,但目光中卻有著孩子一樣的純真,混合著女人的風韻與少女的清純,仿佛永遠不知世事,不曾經曆風雨。

他輕輕吻了她一下,將照片放回桌上。

就像給了他勇氣,他通知管家,訂最近一班去歐洲的航班,馬上出發。

司機開車送他去機場。

他在副駕駛座上,看著一路黃昏的景色,在身邊流逝。

在經過那個路口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今年春夏之交的時候,就是在這裏,林淺夏落在他的身邊,挾帶著全身的燦爛光華,比那時的清空還要明淨。

他伸手去打開前座的納物盒,看見那顆小小的珍珠,還在裏麵。

米粒一樣的珠子,光彩淡淡。

他握在手心看了又看,直到進入機場,換了登機牌,行李托運,上了飛機,他才發現,那顆珍珠,一直被自己緊緊握在掌心。

即將開始十二個小時的旅程。

程希宣透過玻璃看著外麵。天色已經暗下來,整個城市即將入夜。

而事實上,這個夜將會很漫長,橫跨歐亞大陸,一直到他下飛機,他麵臨的,依然將是沉沉黑夜。

漫長得令人沮喪,仿佛黎明永遠不會來。

登機通道緩緩收起,機組人員在示範救生器具的使用。

他沉在自己不可自拔的思緒中,想到父親的話,他的意思,是回來之後,和未艾訂婚吧。

認識了十來年,她每年生日舞會上的第一支舞,都是他陪她跳的。所有人都默認他們是一對,他們也自然而然地,牽著手沒有否認。

雖然聚少離多,但一直都是每周一個電話,在結束的時候說,我想你。

自由散漫的未艾,滿世界去尋找新奇的事情,有時給他發郵件,裏麵是她在世界各地的笑容,有時候是她在挪威釣到了巨大的鱈魚,有時候是她在非洲牽著枯瘦的孩子,有時候是她在南美的叢林中找到形狀怪異的毛毛蟲……無論身在何處,她永遠興致勃勃,如同玫瑰綻放。

她其實是他羨慕而向往的,夢想中的人生。

在他拋棄了自己的夢想之後,至少,還有一個人能自顧自地生活在理想的世界裏。所以他是真的想要盡全力去嗬護她,讓她的世界永遠沉浸在夢想的輝光中。

他一天天地看著她長大,就像看著年少時的自己長大一樣,長成自己所要長成的模樣,無憂無慮,放縱恣意,從不懼怕,從不猶豫。

而這替代感,和愛情,又是否一樣?

恍惚之間,模糊紛繁的念頭侵襲了他,讓他坐在飛機上,茫然不知自己去往何方,正在何方。

他覺得自己的手心,像是被那顆小珠子刺痛,微微滲出汗水來。

這麼多年來,順理成章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好。

和未艾的相處,也有溫馨和歡笑,她是他,應該選擇的人。

沒有什麼不好,甚至,是完美的。

隻是……

他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想要把那些恍惚的念頭都趕出去。隻是那些不斷疊印的印象,真的沒辦法揮去。

母親去世的時候,說,希宣,我對不起你。

每年的生日舞會,衣香鬢影中,水晶燈下,他和未艾跳的第一支舞。

開滿瞿麥花的山坡上,林淺夏令他呼吸停滯的身影。

夏日的樹蔭中,合歡樹篩下的陽光中,她離去時,淡淡的一抹痕跡。

煙花幻影中,她虛幻得幾乎要淹沒在黑暗中的輪廓。

……

機上的廣播,提示旅客係好安全帶,飛機即將起飛。

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撕開一樣,幾乎窒息,手指的骨節,捏得發白,在這樣的天氣中,腦中嗡嗡作響,像是強迫症,他幾乎無法呼吸。

仿佛是看出了什麼,空姐走過來蹲在他麵前,微笑著輕聲問:“先生,請問是否不舒服?”

他如夢初醒,轉頭看著外麵的夜色,低若不聞地喃喃著:“對不起,我要下機。”

“啊?”她頓時愕然睜大了眼睛。

“對不起,可是我,沒辦法回去了。”

程希宣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朝機艙門走去。

他的手中,一直緊握著那顆珠子,硌得他的掌心,隱隱疼痛。

終於考完了最後一門,寒假開始了。

淺夏回福利院,幫孩子們搬家。舊的大樓要拆掉,新的大樓即將修建,一院的人都歡天喜地搬去工作樓,先將就幾個月。

“那個程家的少爺,真是熱心慈善,我們是不是應該聯係媒體報道一下?”院長問淺夏。

淺夏眼也不抬:“不需要。”這是她拿命換來的,根本不關程希宣的事。

秋秋在旁邊說:“不過淺夏你能聯係上程家,真的也很厲害啊!”

她低聲說:“這也是湊巧。”

“那個程希宣真是完美無缺,高,帥,溫柔,心地善良……”

“溫柔善良?不見得吧……”淺夏暗自嘟囔。

小偉抱著自己的書包,經過他們身邊,八卦地說:“好像對淺夏姐姐也很好哦,特別好!”

眾人交換著曖昧的眼神,個個竊笑。

“他就是那樣的人,表麵功夫做得很到位,對誰都一樣。”淺夏鬱悶地說,看看天色不早,趕緊告辭了他們,去趕最後一班車。

累了一天,有點疲倦,她在車上昏昏欲睡。老板給她電話,響了好幾聲她才聽到,趕緊手忙腳亂地接起,果不其然,脾氣超大的老板劈頭就罵:“林淺夏,你在幹嗎?連老板我的電話都這麼久才接!”

“至……至少我接了呀……”她心虛地說。

“扣下一樁委托百分之十的獎金!”他直接點她死穴。

淺夏發出一聲哀號,車上的人紛紛看向她,她隻好縮起頭,低聲哀求:“要不換個懲罰方式嘛,老板……”

“那麼等我們見了麵,看看你的表現再說!”他啪一下就關掉了電話。

淺夏看著自己的手機,都快哭了。

因為受了老板的傷害,所以淺夏覺得自己身心疲憊,上樓梯都無精打采的。

感應燈一層一層地依次亮起,她慢慢走上樓,拐彎時,忽然站住了。

剛剛亮起的燈光,投在門外那一片樓梯上,照亮了一動不動坐在那裏的人。

他像是沉在夢魘中一樣,僵直地坐著,隻是燈光亮起,他聽到她的聲音之後,才慢慢地抬起頭,用一雙因為在黑暗中睜了好久,一時不適應光線而有點恍惚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她站在樓梯下,而他坐在樓梯上,十幾級台階,兩米的空氣,他們看著彼此。

光線從他的身後,投射在她的身上,一瞬間,像是隔絕出一個與此時的暗夜完全不同的世界,明亮,平靜,充滿溫暖的光。

仿佛是燈光刺激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不由自主地蒙上一層淡淡的水汽,使得他黯淡的目光,變得溫柔而虛弱。

她覺得自己心中的某一個地方,微微顫抖起來。

夜風輕輕吹過,一片冰涼的安靜,流過他們的肌膚。

良久,他才低聲說:“林淺夏,我本來要回歐洲,和未艾訂婚了。”

淺夏咬住下唇,沒有回答。

“可……就在即將離開的最後一刻,我忽然退縮了。”他緊握著自己的雙手,怔怔地坐在她麵前,低聲如囈語一般,喃喃地說,“好像,我這麼久來所有的人生目標,都在瞬間崩塌了,一切都無關緊要,連我曾經堅信不疑的,我的未來,似乎也都跟我沒有關係了……我和未艾訂婚,結婚,以後我的人生,是所有人都看得見的,最好的那一種——隻是沒有你。這念頭,忽然讓我覺得恐懼極了。”

他說著,沒有看她,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前方虛無的一點,黯淡的光線照在他的麵容上,明明暗暗,恍恍惚惚。

“其實我,平生並未害怕過什麼,隻是在這一刻,忽然覺得,如果永遠失掉自己最想要的人,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以後的人生,也許就此全是黑暗,再也沒有任何光亮了。所以我寧願逃離自己完美的人生,從飛機上跑了下來,來這裏找你……”

他被飛機上所有耽誤行程的乘客憤怒責罵,明天的新聞上,也肯定會有各種不同的揣測,可他都無所謂了,他隻是握緊自己手中,那一點硌得他發痛的珍珠,順從自己的心,任性地放棄了順理成章的路途。

他仰頭看著她,低聲說:“我想再見你一麵,和你說一些,應該要對你說的話。”

看著他近乎哀求的目光,淺夏深吸一口氣,打開門,示意他進去。

她給他倒了水,在他麵前坐下,用神情示意他早點說完,早點走人。

他將那杯水在手中轉了很久,直到都快沒有熱氣了,才抬頭看她,說:“林淺夏,你欺騙了我。”

淺夏抬眼看他,沉默不語。

“你說你接近我,是有目的、有想要得到的東西,那麼,為什麼在我失明的時候,你不明明白白地以林淺夏的身份出現,反而假裝自己隻是一個陌生人呢?如果我欠了你的情,那麼,不是應該對你更有好處嗎?至少,你很需要錢,你們那個福利院也是,不是嗎?”

淺夏聲音十分平靜:“因為我和你吵過架,所以不想以我的真麵目出現在你麵前——而且,邵言紀又是你的朋友,我擔心被他看到。”

“如果你真的是你自己所說的那樣勢利的人,那麼宋青青,你在離開我的時候,為什麼不聲不響,悄悄地離我而去,讓我連報答你的機會都沒有?”

淺夏望著窗外,怔怔出神,無言以對。

“其實那些都是真的,其實你對我表現的一切,都不是假裝出來的,你是……真的喜歡我吧。”

“程希宣,你這樣又有什麼必要?”她忽然朝他笑一笑,神情平靜得近乎自嘲,“是,我確實喜歡過你,你這樣的人,哪個女孩子不會心動,不會想和你在一起?可是程希宣,我真是怕了你了,我記憶力雖然不太好,但別人對我做過的事,我也不會這麼快就忘記。所以你一旦表現出對我好的樣子,我現在就害怕得不得了,覺得好像,你以前剛見麵的時候,對我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