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頓時嚇得豎起書,擋住了自己的臉。
她沒有看到,見她這樣驚慌失措地躲開他的視線,柯以律的唇角,忽然微微地揚起,那冰雪一樣的容顏,在那一瞬間如寒冬退散,春風讓一切堅硬與寒冷都消融殆盡,隻剩下和煦溫柔。
不過,也僅僅隻是一刹那而已,在她還沒來得及看見的時候,他便轉過頭去了,似乎從來沒有看過她一眼。
A學園的老師,各有各的強悍之處,而他們的語文老師,他最強悍的地方,就在於他廣闊的發散性思維,經常挑一個學生起來,可以從曹雪芹問到玉米何時從南美洲傳入中國再問到埃及法老。
比如今天,不幸的人就是離離。她的不幸來自於,上課的時候她忘了把手機關機,在老師提問“杜甫的《登高》,寫景的一句名句是什麼?”時,手機忽然轟轟烈烈地響了起來,她最喜歡的鈴聲在教室中久久回蕩:“春天在哪裏呀,春天在哪裏……”
在全班哄堂大笑中,離離狼狽地按掉了手機,也不幸被老師的手指點中了:“這位同學,你來回答。”
離離痛苦地站起來,回答:“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這句詩化自哪裏,典出何處?”
離離有點遲疑:“是不是洞庭波兮木葉下?”
“那洞庭這一句又出自哪裏呢?”
“是屈原的《九歌》裏的《湘夫人》吧……”
“《九歌》的首章是什麼?”
這下離離真的無奈了,她站在那裏,可憐兮兮。周圍都是不熟悉的同學,當然沒人幫她,而唯一認識的人……
唯一認識的人……柯以律,仿佛聽到了她的心聲,轉過頭看她,口型慢慢地,卻分明是“蔚清寧”三個字。
“啊?”離離懷疑地看著他。
他再不理她,把臉轉過去了。
於是離離抬頭看老師,正色說:“《九歌》的首章是……蔚清寧。”
在爆發出來的哄堂大笑中,老師一臉悲痛:“同學,我知道你是蔚清寧粉絲團成員,但也不需要這樣時時刻刻牽掛著他對不對?”
離離默默地盯著柯以律,柯以律卻頭都不回。
看來……被耍了。離離在心裏,無聲流淚。
老師點中柯以律:“這位同學你來說說,《九歌》的首章是什麼?”
他清清楚楚地說:“《東皇太一》。”
“東皇太一是誰?”
“最高天神,統領所有神祇的天帝。”
隻聽到“嘩啦”一聲,剛剛坐下的離離,連人帶椅摔在了地上。
老師示意柯以律坐下,然後轉頭看離離:“同學,知道了正確答案你也不需要這麼震驚吧?”
“不……不是,我還以為,最高的天神是玉皇大帝……”離離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說。
這下,不僅同學們,連老師都滿臉黑線了。
而離離,摸著自己摔疼的屁股,悲憤地想到了蔚清寧昨天的話。
“身為無名小神,我很抱歉。”
騙人……
離離的運氣真的不太好。
語文課之後,就是體育課。
而這節體育課,正好是長跑測驗。
“老……老師,我今天剛剛轉學過來,所以……請求先免試……”離離怯怯地舉手請假。
老師理都不理,一吹哨子,一瞪眼,她立即打了個哆嗦,麻溜地站在了起跑線上。
畢竟,現在自己身上有魔族的力量了,怎麼說,也應該能跑得快一點才對吧?
事實證明……魔族對長跑測驗無能。
所有人都跑完了,大家一起站在跑道邊看著她,老師拿著表無奈地問氣喘籲籲的她:“同學,已經五分四十秒了,請問你以前跑八百米都需要多久?”
她一臉快要暈倒的樣子:“十……十……十分鍾……”
老師直接在她的成績上畫了一個圈,然後伸手一指外麵:“你去操場上走完吧,我們要練習擊劍了。”
擊劍……聽起來很好玩的樣子。
被剝奪了練習權利的離離,苦著一張臉走出體育館,站在外麵的操場上。
太陽很熱,空無一人的操場上,風吹過來也熱熱的。隻有操場的旁邊還種了幾棵女貞子樹,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細碎的白花淹沒了綠葉,如同一片片白雪堆積在樹上。
她趕緊走到樹蔭下,躲避一下炙熱的陽光。
就在走到樹下的時候,頭頂的樹枝忽然沙沙作響,落下大片細雪一樣的花來。
她抬頭一看,有個驚人美麗的少年,正坐在女貞子樹橫斜的枝條上,低頭看著她。
花葉太過濃重,擋住了陽光,他的臉隱藏在黑暗中,華美而冰涼,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驚心動魄。
一時之間,離離竟忘記了他是一直追殺自己的人,她看著他良久,移不開目光,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因為,就在昨天,他們還曾經相擁在一起,沉沉入睡。
而且,她還說出那麼害羞的話,被他聽見了。
直到他微微皺眉,她才終於醒悟過來,問:“柯以律,你不去上課,卻坐在這裏幹嘛?”
柯以律漫不經心地說:“我七歲就開始學擊劍了,所以不需要上這種基礎課。”
“哦……”她忽然有點敬仰起他來,畢竟是貴族人家培養出來的呢。
“你呢?笨手笨腳地,刺傷別人了?”
“才……才沒有!我隻是跑步太慢了,老師嫌我占場地……”
話沒說完,柯以律這樣一直冷冰冰的人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吳離離,你這樣的人,我真是佩服你!”
“什麼呀……”她開始結巴了。
“你說呢?身為魔族,卻連跑八百米都不行,我為什麼要追殺你這樣笨手笨腳的人?”
“我為什麼不能學擊劍,卻過來和你這樣的人說話呀……”她滿懷怨氣地嘟囔著。
“擊劍有什麼好玩的?”他在樹上,轉頭看看體育館,然後問:“這裏可以看見,一群動作笨拙好笑的人,你要不要上來看看?”
離離猶豫了一下,想想蔚清寧和明月瞳都說過他在學校是不會動手的,於是扯起自己的裙子,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這棵樹在下麵看起來,似乎分叉很多,一點都不難爬的樣子,誰知她真的是個運動白癡,手一抬就失去了平衡,驚叫一聲,眼看摔了下去。
柯以律眼疾手快地側身,右手托在她的膝下,將差點掉落的她抱了起來。
她嚇得死死抓著柯以律的手臂,直到後背靠上樹幹,她才覺得有點放下心來,抬頭看著柯以律,訥訥地縮回自己的手:“謝……謝謝哦。”
“沒什麼,你也救過我。”
咦,原來不是自己的幻覺啊,真的救過他?
可是看著他依然冷淡的神情,仿佛隻是隨口說說的樣子,離離默不作聲地把自己的身子挪開一點,好像這樣就能離他遠點似的。
他轉頭看著她,輕聲問:“昨天……你為什麼要放過我?”
離離抬頭看著體育館內,說:“沒什麼啊……我不想殺人。”
他默然,輕聲說:“我還以為……”
離離等著他說完這句話,可他卻隻說了這麼半句,就停下了。她不由得問:“還以為什麼?”
他沒說話,在此時的濃濃綠蔭中,垂垂白花前,他微微皺眉,忽然覺得心裏有點遺憾。
可到底在遺憾些什麼,他卻自己都不知道,或許是因為,她並沒有將他視作不一樣的存在,所以讓他覺得,有些微微的失落。
“既然這樣的話,那我也放過你一次吧,就當是扯平了……”
他的聲音淡淡響起,離離還沒明白過來,有點恍惚地問:“什麼?”
“我是說……”柯以律的聲音,就像幽林間的流泉,即使緩慢吐字的時候,也依然是冰涼的,“下一次,我們相見的時候,說不定你就死定了。”
“是這樣嗎?”離離忽然微微笑出來,“好吧,那我以後看見你就跑好了……不過要是再看見你受傷的話,我就再救你一遍,這樣的話,說不定又能換一次你不殺我的機會哦。”
他看了看她,嘴唇微動,離離趕在他吐出聲音之前開口,和他異口同聲地說:“白癡。”
然後,她哈哈地笑出來:“是不是?你每次都說這兩個字!我都學會了。”
柯以律雖然不想理她,可還是忍不住說:“我猜你的神經是不是有這棵樹這麼粗?”
“這幾天發生太多的事情了,我都不在乎再發生什麼了……”她托著下巴喃喃的說。
柯以律淡淡地說:“確實,對於最近剛剛被附身的人來說,可能不習慣。”
“僅僅隻是不習慣嗎?”她對著月亮,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三天前,我的人生,還簡單明朗得一眼可以望到盡頭。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我就可以看見自己今天的生活軌跡。吃早餐、上課、吃中飯、上課、回家、吃晚飯、寫作業、睡覺……清清楚楚,幾乎沒有一點紊亂和錯線的時刻。”
他毫不留情地說:“無聊。”
離離也不在意,把臉靠在自己臂彎中。
然而,三天之後,她成為了魔族的一員,她正在被人追殺,她和來殺她的神族居然坐在花樹上聊天。
至於,她的人生到底為什麼會偏差到這樣的程度,每天煩惱著自己的成績、害怕遲到、長跑會暈倒的女生,為什麼如今,卻是一個妖魔鬼怪……這一切的改變,全都是因為……
“全都是因為,遇見了你。”
她真的能徹底融入這個奇怪的世界,成為像蔚清寧那樣的人,或者,像柯以律這樣的人嗎?
雖然,他們都是令人羨慕的、很多人仰望崇拜的人,可是,他們卻不是她的理想。
她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們沉默好久,離離有點緊張,不得不找點話題:“喂……你很喜歡養魚?”
“沒有。”
“那你……那天為什麼會買了那一條魚呢?”
他說:“反正魚缸空著。”
離離撲哧一聲笑出來,然後,又說:“可是,我覺得它好像你啊。”
柯以律詫異地看著她:“哪裏像?眼睛?嘴巴?還是鼻子……它有鼻子嗎?”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那麼哪裏像?”他鄙視地問。
她想了想,慢慢地說:“我隻是覺得,你們都是孤零零的,沒有同類,尤其是昨天,看到你房間裏的那一條鬥魚,在那麼大又那麼漂亮的魚缸裏,孤單地遊來遊去,不知道它要怎麼一天一天過下去……”
世界這麼大,他們都這麼華美,可是,卻這麼孤單。
微風吹動枝葉,在他們身邊起伏,他們的周身動蕩不安。
柯以律凝視著她,許久許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離離卻恍然不覺,隻是托著下巴看著遠處的高天流雲,低聲說:“對了,趁你今天不會追殺我我先問問哦,為什麼神族一定要殺魔族呢?”
他把頭轉了回去,冷淡地說:“這不是天經地義嗎?魔族的存在,讓整個世界不平衡,陰陽混亂,災禍頻仍,即使你們不做壞事,本身的存在,就是錯誤。”
被他這麼一說,恨不得自殺以謝天下的離離,隻好小心地問:“那,就是說隻要我是魔族,你們就一定會殺了我,是嗎?”
“是。”他低聲,卻毫不猶豫地說,“不然,你們會妨礙到這個世界的正常軌跡。”
“別胡說八道了!”
身後忽然有人大吼出來。
話音未落,眼前的天空陡然晃蕩了一下,一股氣流向著他們飛速襲來,空氣變成了有形的物質,就像絲綢被抖動一般,他們可以看見,黑暗的夜空如同水波一樣震蕩起來。
她的身後,有明亮的一個身影,向著柯以律如流星般掠去。
柯以律抬手將那人擋在自己身前三米的地方,淡淡地瞄了他一眼,開口問:“哪吒?”
離離抬頭一看,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這不就是,昨天罵她“神族腦筋出毛病——神經病”的那個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