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美國,他改了名字,他又去了英國,公姥擔心他無心回家,敦促她去到他身邊。阿歡的陪伴讓她變得更堅強與體諒,她不禁想,在異國的他,會不會終於願意看她這片晴天一眼?
她帶著可笑的希翼,蹬上遠航的輪船。
斜倚著尾甲板,等著上岸,然後看到他站在東張西望的人群裏。就在這時候,她的心涼了一大截。他穿著一件瘦長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圍了條白絲巾。雖然她從沒看過他穿西裝的樣子。可是她曉得那是他。他的態度她一眼就看得出來,不會搞錯的,因為他是那堆接船的人當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兒表情的人。
那一瞬間,她太明白,萬裏迢迢又是何必?恨不得馬上回去,隻是船將靠岸,她亦無奈。下船後,吐得一塌糊塗,他站得遠遠的,厭惡地說,你真是個十足的鄉下土包子!說罷,他自己也狂吐不止,她笑,原來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如果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那麼他們這糟糕透頂的開場就已經透支了從今往後所有的空隙與和解的可能。
她原想重拾自己終止的學業,哪知是過來繼續照顧徐誌摩的生活。他比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看電影說她什麼都不懂,讓她整理家務,總是要她催促才給少得可憐的銀錢讓她維持家用,饒是已經開始主持大宅內帳的她也時時倍感吃力。夜夜夜夜,她在看不到頭的絕望中難以成眠。
可是,他和他給予的羞辱哪肯放手?
一天早晨,他告訴張幼儀,他的一位女朋友當天來訪。她誤以為是他喜歡上的人,那個女孩頭發剪得短短的,擦著暗紅色的口紅,穿著一套毛料海軍裙裝,十分時髦,一顰一笑媚態橫生。隻是她注意到,在穿著絲襪的兩條腿下,竟是一雙穿著繡花鞋的小腳。他不是最討厭土包子麼?等他把女孩送走後,他問起來,她淡淡的說,呃,她看起來很好,可是小腳和西服不搭調。不想他身子一轉,失態地尖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離婚!
離婚?隱約中的預感竟成為現實,對幼儀來說無異於烏雲密布下終於爆發的霹靂。
民國建立已有十年,尚未有一樁西式的離婚案,你若尚有良知,可想到從今以後張家顏麵何在?我的弟弟妹妹如何嫁娶?我一個婦道人家,又如何麵對這個冷嘲熱諷的社會?
錦心在幼儀的詰問中一道寒心,這是一個怎樣的丈夫?早已掩藏的舊恨恣意翻湧,雖然在現代“離婚”早已司空見慣,“不愛了就分手”不失為雙方負責任的選擇,但是離婚絕對需建立在雙方平等自願的原則上,別說還把小三帶回家挑釁,就是出軌也會遭眾人人肉搜素、口誅筆伐,更何況如今還是威逼發妻離婚?這位素不相識的留洋學者還真是沒臉沒皮!
可是百年前的社會怎麼對待這件事?錦心不敢妄下論斷,“這些事有沒有向家中稟報?”
“未曾……他已多日未歸,原本維持家用的錢就不多,眼下近乎彈盡糧絕,我哪來郵資……錦心,百年後的人們應對丈夫出軌就能平心靜氣一笑而過?成親六年,我勤心持家,侍奉公母,盡心教子,敬他愛他,問心無愧……”
錦心難過,但世界上的確存在得不到回應的愛。
“他若是不愛我……為何又讓我懷上孩子……?”
又?錦心大驚,幼儀含淚,“今晨嘔吐……該是又懷上孩子了……”
錦心齒冷,且不說奉父母之命的婚姻也是婚姻,婚後的負心不能負得理所當然——這個孩子你作何解釋?你不愛可以,你要追求愛情可以,你又為什麼要上自己看不起的準備遺棄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