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第一天對張集的勘察淺嚐輒止,所以我竟以為我這就算是看到了張集了。我得意忘形地對莫憂吹噓說,我已經變成半個張集通了。從表麵上看,好像確是這樣,這座讓無數本地人都摸不著頭緒的古怪城市,如今就如同我掌上的指紋,枕畔的妻子。開始我也以為張集的氣候會破壞我的情緒,張集人的粗陋會催生我對它的厭惡。可很快我就奇怪地發現,我已經迅速地適應了張集的一切,在我眼裏,毫無特色的張集仿佛成了處處風光的妙境勝地,以至於在集北河邊旅遊點吃飯時,我居然想到了要租借遊泳褲衩下河遊泳。幸好莫憂對我進行了委婉的阻止,才使我沒有成為集北河中無辜的冤魂。算了吧,天陰水冷的。莫憂說,如果你能再多待幾天的話,我可以陪你下水。我是個挺不錯的遊泳好手呢。聽著莫憂柔和的聲音,我簡直有點忘乎所以了。我說:那你現在就陪我下水吧,水裏肯定暖和的。莫憂使勁地搖了搖頭:不,今天不行。我放下啤酒杯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莫憂,覺得她身上的牛仔套裝非常合體,而她曲線流暢的身體又蓄滿了活力。這時的莫憂麵如桃花,嬌羞的淺笑含義無窮。我忽然萌生了把步子邁得再快一點的念頭。我懂了,我說,和廣告裏的內容一個原因。什麼廣告?莫憂問,臉上的表情驚詫而天真。但我懷疑她的表情是裝出來的,以她的聰明,她應該知道我會說出什麼。我模仿那個電視裏的廣告小姐忸怩著說,這幾天我不方便呀……直到事後我才意識到,是莫憂的陪伴使我掉以輕心了。我對張集的下意識認同,其實是我在情不自禁地強化著自己對莫憂的喜愛。
集北河遊泳場是一片並不開闊的水域。近幾年來,張集為了開發旅遊事業,把流經張集的集北河勒起來一段拓寬挖深。岸邊加一溜簡易房,河裏放幾隻小木船,一圈密集的鐵絲網中央開了個小門收門票,也就算是張集新八景之一了。我和莫憂坐在黃昏的水上餐廳裏,能看見汙穢的河水的緩緩流動,吱呀亂叫的小船的艱難行進。可能的確是因為天陰水冷,整個遊泳場裏遊人稀少,河中的戲水者就更是寥寥無幾了。
“你看,莫憂,”我指著遠處浮在水麵的一頂紅色遊泳帽說,“那是個女的。”我看著莫憂的眼睛,見她剛才的興奮已經過去,此時有一點心不在焉。“這水裏一共有四個人,可就有一個女的,真不簡單。你能遊那麼遠嗎?一個往返得一千多米。”
“差不多吧,我在學校的遊泳池裏就每天二十個來回。”
“不錯不錯。我上大學那會,參加過修建那個遊泳池,可沒在裏邊遊過,總是在這樣的傍晚去北陵公園裏遊泳。唉,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呀。”
“等我們開學了,我幫你借個遊泳證,歡迎你回學校遊泳去。”“對了莫憂,”我猶豫了片刻,讓表情變得莊重起來。“我一直想問你,明年畢業,你有去向了嗎?”
“去向?”莫憂頓了頓,“我上學前的去向就定了,我是中師保送生,畢業後回張集師專當老師。”
“是這樣……”我的目光捉住了莫憂的眼睛,“我想,利用畢業的機會,你應該離開張集。”
“離開張集?”莫憂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為什麼呢?”
“至少是張集太小了,不得施展。”
“我無所謂。”莫憂的表情又黯淡了。“我不能對不起張集師專。”
“這不是對得起對不起的事。張集的確不讓人喜歡……”
“那你覺得哪個城市讓人喜歡呢?”
“我的意思是——”
就是這時,有一串非人的慘叫聲驀然傳進了我們的耳朵,我和莫憂同時意識到,那是一些倉促短暫而且十分分散的呼救聲音。我們抬眼望去,隻見集北河上的四個戲水者正在四個不同的位置上開始掙紮,他們的沉溺就如同約好了一般,在轉瞬間完成。他們生存的努力顯得徒勞微弱,他們的消失就如同廣大水麵上四個氣泡的破滅。還沒等我和莫憂反應過來該如何是好,他們的喊聲就喑啞了,他們的身影就不見了,而我們麵前的集北河水,依然安詳平緩並且遲滯……我忽然想到了盤山水庫裏那兩個外地青年的故事。我的身體有一點顫抖,我把莫憂蒼白的小手緊緊地握在了掌心。
“這是怎麼回事?這太可怕了……”莫憂囁嚅著,她的身體也在瑟瑟發抖。
“一定是,一定是有人……是有壞人……”在我語無倫次地猜測著的同時,我看到了一些跳向河裏去的救護人員正在大呼小叫。
14
集北河裏的事變耽擱了一些我們的時間,我們回到“莫回頭”時,天已經黑透了。我們剛跨進大門,莫憂的父親就迎了上來,他陰沉的臉色十分難看。我想張嘴和他打個招呼,可他隻是瞪了我一眼,就轉向莫憂。
“李明剛走,等了你一天。”
“什麼?”莫憂不是沒聽清楚她父親的話,她隻是驚訝。
“幸明剛走,等了你一天!”莫憂的父親加重了語氣。
莫憂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她看看她父親,又看看我。“你先回屋休息吧。”她對我說。我想說點什麼,可又覺得沒什麼好說的。
回屋以後,我感到心煩,什麼也幹不下去,望著天花板抽起煙來。看來這個叫李明的就是莫憂的未婚夫了,從莫憂父親的臉色和口吻看,李明一定也對莫憂非常不滿。我不知道明天莫憂是否還會像原計劃那樣陪我。但不管她陪不陪我,我還是要出去,這一天挺乏了,我得早點睡覺。
我洗漱完畢,脫衣上床,剛想關燈,就聽到了敲門聲。我的心突突亂跳,我聽出是莫憂在敲門。我怪自己準備得不夠充分。我應該像到這裏的第二天早晨那樣,不鎖門才對。
“哎,我來了。”我答應著下床,猶豫了一下,看著下麵兩條光光的長腿,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再穿上褲子。
“你不用出門,”莫憂說,莫憂的聲音平靜如常。“你今晚別熬夜了,明天我早點來叫你。”
我以為莫憂是來通知我明天她不陪我了呢,可是她告訴我的是“別熬夜”。我顧不上穿褲子,來到門口打開房門。當然莫憂已經離去,幽暗的走廊上空空如也。
這一夜我睡得踏實,第二天早上莫憂來時,我把一切都準備停當了。我們悄無聲息地走出“莫回頭”,看著莫憂心事重重的樣子,我真有點忍不住地想問問“李明”的事。可是莫憂先說話了。
“我希望你什麼也別問我,我也不會說的。至於我爸爸的態度,你別往心裏去,他不是對你的……”
莫憂說到這裏,忽然站住了。我也停下來,順著她的目光,看到有一個瘦高個的小夥子朝我們走來。
“怎麼莫憂,”那小夥子看看我,然後對莫憂說:“你爸爸沒告訴你我今天要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