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姨訂婚,轉眼三年了,正這時,翠姨的婆家,通了消息來,張羅要娶。她的母親來接她回去整理嫁妝。
翠姨一聽就得病了。
但沒有幾天,她的母親就帶著她到哈爾濱采辦嫁妝去了。
偏偏那帶著她采辦嫁妝的向導又是哥哥給介紹來的他的同學。他們住在哈爾濱的秦家崗上,風景絕佳,是洋人最多的地方。那男學生們的宿舍裏邊,有暖氣、洋床。翠姨帶著哥哥的介紹信,像一個女同學似的被他們招待著。又加上已經學了俄國人的規矩,處處尊重女子,所以翠姨當然受了他們不少的尊敬,請她吃大菜,請她看電影。坐馬車的時候,上車讓她先上,下車的時候,人家扶她下來。她每一動別人都為她服務,外套一脫,就接過去了。她剛一表示要穿外套,就給她穿上了。
不用說,買嫁妝她是不痛快的,但那幾天,她總算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
她覺得到底是讀大學的人好,不野蠻,不會對女人不客氣,絕不能像她的妹夫常常打她的妹妹。
經這一次到哈爾濱買嫁妝,翠姨就更不願意出嫁了。她一想那個又醜又小的男人,她就恐怖。
她回來的時候,母親又接她來到我們家來住著,說她的家裏又黑,又冷,說她太孤單可憐。我們家是一團暖氣的。
到了後來,她的母親發現她對於出嫁太不熱心,該剪裁的衣裳,她不去剪裁。有一些零碎還要去買的,她也不去買。做母親的總是常常要加以督促,後來就要接她回去,接到她的身邊,好隨時提醒她。她的母親以為年輕的人必定要隨時提醒的,不然總是貪玩。而況出嫁的日子又不遠了,或者就是二三月。
想不到外祖母來接她的時候,她從心地不肯回去,她竟很勇敢地提出來她要讀書的要求。她說她要念書,她不想出嫁。
開初外祖母不肯,到後來,她說若是不讓她讀書,她是不出嫁的,外祖母知道她的心情,而且想起了很多可怕的事情……
外祖母沒有辦法,依了她。給她在家裏請了一位老先生,就在自己家院子的空房子裏邊擺上了書桌,還有幾個鄰居家的姑娘,一起念書。
翠姨白天念書,晚上回到外祖母家。
念了書,不多日子,人就開始咳嗽,而且整天悶悶不樂。她的母親問她:有什麼不如意,陪嫁的東西買得不順心嗎,或者是想到我們家去玩嗎?什麼事都問到了。
翠姨搖著頭不說什麼。
過了一些日子,我的母親去看翠姨,帶著我的哥哥,他們一看見她,第一個印象,就覺得她蒼白了不少。而且母親斷言地說,她活不久了。
大家都說是念書累的,外祖母也說是念書累的,沒有什麼要緊的,要出嫁的女兒們,總是先前瘦的,嫁過去就要胖了。
而翠姨自己則點點頭,笑笑,不承認,也不加以否認。還是念書,也不到我們家來了,母親接了幾次,也不來,回說沒有工夫。
翠姨越來越瘦了,哥哥到外祖母家看了她兩次,也不過是吃飯、喝酒、應酬了一番。而且說是去看外祖母的。在這裏年輕的男子,去拜訪年輕的女子,是不可以的。哥哥回來也並不帶回什麼歡喜或是什麼新的憂鬱,還是一樣和大家打牌下棋。
翠姨後來支持不了啦,躺下了。她的婆婆聽說她病了,就要娶她,因為花了錢,死了不是可惜了嗎?這一消息,翠姨聽了病就更加嚴重了。婆家一聽她病重,立刻要娶她。因為在迷信中有這樣一章,病新娘娶過來一衝,就衝好了。翠姨聽了就隻盼望趕快死,拚命地糟蹋自己的身體,想死得越快一點兒越好。
母親記起了翠姨,叫哥哥去看翠姨。是我的母親派哥哥去的,母親拿了一些錢讓哥哥給翠姨去,說是母親送她在病中隨便買點什麼吃的。母親曉得他們年輕人是很拘泥的,或者不好意思去看翠姨,也或者翠姨是很想看他的,他們好久不能看見了。同時翠姨不願出嫁,母親很久就在心裏邊猜疑著他們了。
男子是不好去專訪一位小姐的,這城裏沒有這樣的風俗。母親給了哥哥一件禮物,哥哥就可去了。
哥哥去的那天,她家裏正沒有人,隻是她家的堂妹妹應接著這從未見過的生疏的年輕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