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山羊在大道邊齧嚼榆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打成蔭片。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蕩遮天的大傘。
山羊嘴嚼榆樹皮,黏沫從山羊的胡子流延著。被刮起的這些黏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遊著的絲條;黏沫掛滿羊腿。榆樹顯然是生了瘡癤,榆樹帶著偌大的疤痕。山羊卻睡在蔭中,白囊一樣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裏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蓋伏下,像是一棵大型的菌類。捕蝴蝶嗎?捉蚱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很短時間以內,跌腳的農夫也出現在菜田裏。一片白菜的顏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顏色。
毗連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鑽入高粱之群裏,許多穗子被撞著,在頭頂打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著響,有時刺痛著皮膚。那裏綠色的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鬥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陽燒著他的頭發,機靈的他把帽子扣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跳躍著的太陽,沒有一塊行雲。一株柳條的短枝,小孩挾在腋下,走路時他的兩腿膝蓋遠遠地分開,兩隻腳尖向裏勾著,勾得腿在抱著個盆樣。跌腳的農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遠遠地完全用喉音在問著:“羅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這個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著他。他說:“沒有。”
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繡著野菜。經過這條短道,前麵就是二裏半的房窩,他家門前種著一株楊樹,楊樹翻擺著自己的葉子。每日二裏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擺動;楊樹每天這樣……他也每天停腳。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麼他都忘記,隻見跌腳跌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一個坑去。
土屋周圍,樹條編做成牆,楊樹一半蔭影灑落到院中;麻麵婆在陰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間隻留著寂靜,唯有蝴蝶們為著花,遠近地翩飛,不怕太陽燒毀它們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來,一隻狗也尋著有蔭的地方睡了!蟲子們也回藏不鳴!
汗水在麻麵婆的臉上,如珠如豆,漸漸侵著每個麻痕而下流。麻麵婆不是一隻蝴蝶,她生不出翅膀來,隻有印就的麻痕。
兩隻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麵婆,她用濕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繼續伏動,汗流到嘴了,她舐嚐一點鹽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時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濕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過一樣,揉擦出髒汙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台上的醜角;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
土房的窗子、門,望去那和洞一樣。麻麵婆踏進門,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她休息下來,感到非常涼爽。過了一會在席子下麵她抽出一條自己的褲子。她用褲子抹著頭上的汗,一麵走回樹蔭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褲子也浸進泥漿去。
褲子在盆中大概還沒有洗完,可是掛到籬牆上了!也許已經洗完?麻麵婆做事是一件跟緊一件,有必要時,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別的。
鄰屋的煙囪,濃煙衝出,被風吹散著,布滿全院。煙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來吃飯,慌張著心弦,她用泥漿浸過的手去牆角拿茅草,她貼了滿手的茅草,就那樣,她燒飯,她的手從來不用清水洗過。她家的煙囪也走著煙了。過了一會,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麵,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擁著走。頭發飄了滿臉,那樣,麻麵婆是一隻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
濃煙遮住太陽,院中一霎幽暗,在空中煙和雲似的。
籬牆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汙濁的氣。全個村莊在火中窒息。午間的太陽權威著一切了!
“他媽的,給人家偷著走了吧?”
二裏半跌腳厲害的時候,都是把屁股向後麵斜著,跌出一定的角度來。
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覺的草棚,可是羊在哪裏?
“他媽的,誰偷了羊……混賬種子!”
麻麵婆聽著丈夫罵,她走出來凹著眼睛:“飯晚啦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
讓麻麵婆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著豬聲。
“哎呀!羊丟啦!我罵你這個傻老婆幹什麼?”
聽說羊丟了,她去揚翻柴堆,她記得有一次羊是鑽過柴堆。但,那在冬天,羊為著取暖。她沒有想一想,六月天氣,隻有和她一樣傻的羊才要鑽柴堆取暖。她翻著,她沒有想。全頭發撒著一些細草,她丈夫想止住她,問她什麼理由,她始終不說。她為著要做出一點奇跡,為著從這奇跡,今後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時節出現,於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發間的草稈,她坐下來。她意外地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她意外地對自己失望。
過了一會,鄰人們在太陽底下四麵出發,四麵尋羊;麻麵婆的飯鍋冒著氣,但,她也跟在後麵。
二裏半走出家門不遠,遇見羅圈腿,孩子說:“爸爸,我餓!”
二裏半說:“回家去吃飯吧!”
可是二裏半轉身時,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後麵。
“你這老婆,來幹什麼?領他回家去吃飯。”
他說著不停地向前跌走。
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隻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邊什麼人在汲水。二裏半一隻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決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麼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地探試,什麼也沒有。最後,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像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
“麥子打得怎麼樣啦?我的羊丟了!”
二裏半青色的麵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過,車夫們嘩鬧著。山羊的午睡醒轉過來,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剔毛。為著樹葉綠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歸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它經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葉子的刷鳴,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向進城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