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二裏半又看見身邊長著一棵小樹,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他幻想終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傳布出來,他撚一撚煙火,辯解著說:“那家子不通人情,哪有丟了羊不許找的勾當?他硬說踏了他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他動打。”

搖一搖頭,受著辱一般的冷沒下去,他吸煙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會傷著自己的臉麵。

來了一道閃光,大手的高大的趙三,從炕沿站起,用手掌擦著眼睛。他忽然響叫:“怕是要落雨吧!——壞啦!麥子還沒打完,在場上堆著!”

趙三感到養牛和種地不足,必須到城裏去發展。他每日進城,他漸漸不注意麥子,他夢想著另一樁有望的事業。

“那老婆,怎不去看麥子?麥子一定要給水衝走呢!”

趙三習慣地總以為她會坐在院裏。閃光更來了!雷響,風聲。一切翻動著黑夜的村莊。

“我在這裏呀!到草棚拿席子來,把麥子蓋起吧!”

喊聲在有閃光的麥場響出,聲音像碰著什麼似的,好像在水上響出。王婆又震動著喉嚨:“快些,沒有用的,睡覺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門啦!”

趙三為著未來的大雨所恐嚇,沒有同她拌嘴。

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樹吹嘯起來,有點像金屬的聲音,為著閃的緣故,全莊忽然裸現,忽然又沉埋下去。全莊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鄰家和距離遠一點的鄰家有孩子的哭聲,大人在嚷吵,什麼醬缸沒有蓋啦!驅趕著雞雛啦!種麥田的人家嚷著麥子還沒有打完啦!農家好比雞籠,向著雞籠投下火去,雞們會翻騰著。

黃狗在草堆開始做窩,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邊顫動,一邊手裏拿著耙子。

“該死的,麥子今天就應該打完,你進城就不見回來,麥子算是可惜啦!”

二裏半在電光中走近家門,有雨點打下來,在植物的葉子上稀疏地響著。

雨點打在他的頭上時,他摸一下頭頂而沒有了草帽。關於草帽,二裏半一邊走路一邊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還沒有落下。東邊一道長虹懸起來,感到濕的氣味的雲掠過人頭,東邊高粱頭上,太陽走在雲後,那過於豔明,像紅色的水晶,像紅色的夢。遠看高粱和小樹林一般森嚴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氣候的涼爽,各自在田間忙。

趙三門前,麥場上小孩子牽著馬,因為是一匹年輕的馬,它跳著蕩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場來。小馬歡喜地用嘴撞一撞停在場上的石滾,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幾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麼似的叫起不很好聽的聲音來。

王婆穿著寬袖的短襖,走上平場。她的頭發毛亂而且絞卷著,早晨的紅光照著她,她的頭發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纓穗,紅色並且蔫卷。

馬兒把主人呼喚出來,它等待給它裝置石滾,石滾裝好的時候,小馬搖著尾巴,不斷地搖著尾巴,它十分馴順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濕一點,席子被拉在一邊了;孩子跑過去,幫助她。麥穗布滿平場,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邊。小孩歡跑著立到場子中央,馬兒開始轉跑。小孩在中心地點也是轉著。好像畫圓周時用的圓規一樣,無論馬兒怎樣跑,孩子總在圓心的位置。因為小馬發瘋著,飄揚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貪玩,弄得麥穗濺出場外。王婆用耙子打著馬,可是走了一會它遊戲夠了,就和廝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樣,休息下來。王婆著了瘋一般地又揮著耙子,馬暴跳起來,它跑了兩個圈子,把石滾帶著離開鋪著麥穗的平場,並且嘴裏咬嚼一些麥穗。係住馬勒帶的孩子挨著罵:“啊!你總偷著把它拉上場,你看這樣的馬能以打麥子嗎?死了去吧!別煩我吧!”

小孩子拉馬走出平場的門;到馬槽子那裏,去拉那個老馬。把小馬束好在杆子間。老馬差不多完全脫了毛,小孩子不愛它,用勒帶打著它走,可是它仍和一塊石頭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樣不容搬運。老馬是小馬的媽媽,它停下來,用鼻頭偎著小馬肚皮間破裂的流著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脫著光毛的老動物,催逼著離開小馬,鼻頭染著一些血,走上麥場。

村前火車經過河橋,看不見火車,聽見隆隆的聲響。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煙。前村的人家,驅著白菜車去進城,走過王婆的場子時,從車上拋下幾個柿子來,一麵說:“你們是不種柿子的,這是賤東西,不值錢的東西,麥子是發財之道呀!”驅著車子的結實的青年漢子過去了,鞭子甩響著。

老馬看著牆外的馬不叫一聲,也不響鼻子。小孩去拿柿子吃,柿子還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遠被人們摘取下來。

馬靜靜地停在那裏,連尾巴也不甩擺一下。也不去用嘴觸一觸石滾;就連眼睛它也不遠看一下,同時它也不怕什麼工作,工作起來的時候,它就安心去開始;一些繩索束上身時,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時它過分疲憊而不能支持,行走過分緩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別的什麼,但是它並不暴跳,因為一切過去的年代規定了它。

麥穗在場上漸漸不成形了!

“來呀!在這兒拉一會馬呀!平兒!”

“我不願意和老馬在一塊,老馬整天像睡著。”

平兒囊中帶著柿子走到一邊去吃,王婆怨怒著:“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還有爹哩!”

平兒沒有理誰,走出場子,向著東邊種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紅花,吃著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靈暴怒了:“我去喚你的爹爹來管教你呀!”

她像一隻灰色的大鳥走出場去。

清早的葉子們,樹的葉子們,花的葉子們,閃著銀珠了!太陽不著邊際的圓輪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

老馬自己在滾壓麥穗,勒帶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麥粒,它也不脫軌,轉過一個圈,再轉過一個,繩子和皮條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動物自己無聲地動在那裏。

種麥的人家,麥草堆得高漲起來了!福發家的草堆也漲過牆頭。福發的女人吸起煙管。她是健壯而短小,煙管隨意冒著煙;手中的耙子,不住地耙在平場。

侄兒打著鞭子行經在前麵的林蔭,靜靜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聲;她為歌聲感動了!耙子快要停下來,歌聲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

小姑娘,披蓑衣……

小姑娘,……去打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