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停住了。她的嘴是顯著她的特征,——全臉笑著,隻是嘴和鳥雀的嘴一般。因為無數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淵中被母親踢打了:“你發傻了嗎?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辮子……”

金枝沒有掙紮,倒了下來;母親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聲罵她,大怒的時候她的臉色更暢快,笑著慢慢地掀著尖唇,眼角的線條更加多地組織起來。

“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嗎?”

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該睡覺的時候了!火繩從門邊掛手巾的鐵絲上倒垂下來,屋中聽不著一個蚊蟲飛了!夏夜每家掛著火繩。那繩子緩慢而綿長地燃著。慣常了,那像廟堂中燃著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無所聽聞,漸漸催人入睡。艾蒿的氣味漸漸織入一些疲乏的夢魂。蚊蟲被艾蒿煙驅走。金枝同母親還沒有睡的時候,有人來到窗外,輕慢地咳嗽著。

母親忙點燈火,門響開了!是二裏半來了。無論怎樣母親不能把燈點著,燈芯處爆著水地炸響,母親手中舉著一支火柴,把小燈列得和眉頭一般高,她說:“一點點油也沒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這個時間,他們談說一些突然的事情。

母親關於這事驚恐似的,堅決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蕩著頭:“那是不行,我的女兒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裏半聽著姑娘在外房蓋好油罐子的聲音,他往下沒有說什麼。金枝站在門限向媽媽問:“豆油沒有了,裝一點水吧?”

金枝把小燈裝好,擺在炕沿,燃著了!可是二裏半到她家來的意義是為著她,她一點不知道。二裏半為著煙袋向倒懸的火繩取火。

母親手在按住枕頭,她像是想什麼,兩條直眉幾乎相連起來。女兒在她身邊向著小燈垂下頭。二裏半的煙火每當他吸過了一口便紅了一陣。艾蒿煙混加著煙葉的氣味,使小屋變做地下的窖子一樣黑重!二裏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幾聲。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換上另一塊棉花。因為沒有言語,每個人起著微小的潛意識的動作。

就這樣坐著,燈火又響了。水上的浮油燒盡的時候,小燈又要滅,二裏半沉悶著走了!二裏半為人說媒被拒絕,羞辱一般地走了。

中秋節過去,田間變成殘敗的田間;太陽的光線漸漸從高空憂鬱下來,陰濕的氣息在田間到處撩走。南部的高粱完全睡倒下來,接接連連地望去,黃豆秧和揉亂的頭發一樣蓬蓬在地麵,也有的地麵完全拔禿似的。

早晨和晚間都是一樣,田間憔悴起來。隻見車子,牛車和馬車輪輪滾滾地載滿高粱的穗頭和大豆的稈秧。牛們流著口涎,頭愚直地掛下著,發出響動的車子前進。

福發的侄子驅著一條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場院載拖高粱。他故意繞走一條曲道,那裏是金枝的家門,她的心脹裂一般地驚慌,鞭子於是響來了。

金枝放下手中紅色的辣椒,向母親說:“我去一趟茅屋。”

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紡織一般快。

金枝的辮子毛毛著,臉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著病的現象,把她變成和紙人似的,像被風飄著似的出現在房後的圍牆。

你害病嗎?倒是為什麼呢?但是成業是鄉村長大的孩子,他什麼也不懂得問。他丟下鞭子,從圍牆宛如飛鳥落過牆頭,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牆角的灰堆上,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隻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金枝打廝著一般地說:“不行啦!娘也許知道啦,怎麼媒人還不見來?”

男人回答:“噯,李大叔不是來過嗎?你一點不知道!他說你娘不願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來。”

金枝按著肚子給他看,一麵搖頭:“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這個樣子啦!”

男人完全不關心,他小聲響起:“管他媽的,活該願意不願意,反正是幹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地要求著。

母親的咳嗽聲,輕輕地從薄牆透出來。牆外青牛的角上掛著秋空的遊絲,輕輕地浮蕩著……

母親和女兒在吃晚飯,金枝嘔吐起來,母親問她:“你吃了蒼蠅嗎?”

她搖頭。母親又問:“是著了寒吧!怎麼你總有病呢?你連飯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癆病啦?!”

母親說著去按女兒的腹部,手在夾衣上來回地摸了陣。手指四張著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你有了癆病吧?肚子裏有一塊硬呢!有癆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塊。”

女兒的眼淚要垂流一般地掛到眼毛的邊緣。最後滾動著從眼毛滴下來了!就是在夜裏,金枝也起來到外邊去嘔吐,母親迷蒙中聽著叫娘的聲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晝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彎在枕上。頭發完全埋沒著臉麵。等母親拉她手的時候,她抽扭著說起:“娘……把女兒嫁給福發的侄子吧!我肚裏不是……病,是……”

到這樣時節母親更要打罵女兒了吧?可不是那樣,母親好像本身有了罪惡,聽了這話,立刻麻木著了,很長的時間她像不存在一樣。過了一刻母親用她從不用過溫和的聲調說:“你要嫁過去嗎?二裏半那天來說媒,我是頂走他的,到如今這事怎麼辦呢?”

母親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說,但是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