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你要死滅嗎(3 / 3)

王婆往日裏,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別人帶來的小本子放在廚房裏。有時她竟任意丟在席子下麵。今天她卻減少了膽量,她想那些東西若被搜查著,日本兵的刺刀會刺通了自己。她好像覺著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兒一樣似的,尤其是手掌裏的小槍。她被恫嚇著慢慢戰栗起來。女兒也一定被同樣的槍殺死。她終止了想,她知道當前的事情開始緊急。

趙三倉皇著臉回來,王婆沒有理他走向後麵柴堆那兒。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燒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地生著馬蛇菜。她開始掘地洞;聽村狗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亂,把鐮刀頭插進土去無力拔出。她好像要倒落一般:全身受著什麼壓迫要把肉體解散了一般。過了一刻難忍昏迷的時間,她跑去呼喚她的老同伴。可是當走到房門又急轉回來,她想起別人的訓告:——重要的事情誰也不能告訴,兩口子也不能告訴。

那個黑胡子的人,向她說過的話也使她回想了一遍:——你不要叫趙三知道,那老頭子說不定和小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後,日本兵繼續來過十幾個。多半隻戴了銅帽,連長靴都沒穿就來了!人們知道他們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麼觀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覺地退縮在趙三的背後,就連那永久帶著笑臉,常來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長,她也不認識了。臨走時那人向王婆說“再見”,她直直遲疑著而不回答一聲。

“拔”——“拔”,就是出發的意思,老婆們給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襪。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尋個公雞,沒得尋到,有人提議把二裏半的老山羊殺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門前,或者是歇涼,或者是它走不動了!它的一隻獨角塞進籬牆的縫際,小夥子們去抬它,但是無法把獨角弄出。

二裏半從門口經過,山羊就跟在後麵回家去了!二裏半說:“你們要殺就殺吧!早晚還不是給日本子留著嗎!”

李二嬸子在一邊說:“日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樣。”

二裏半說:“日本子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們宣誓的日子到了!沒有尋到公雞,決定拿老山羊來代替。小夥子們把山羊抬著,在杆上四腳倒掛下去,山羊不住地哀叫。二裏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色跟著山羊走來。他的跛腳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麵踏陷。波浪狀的行走,愈走愈快!他的老婆瘋狂地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裏半惶惶地走了一路。山羊被抬過一個山腰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鋪好紅布的方桌。

東村的寡婦也來了!她在桌前跪下禱告了一陣,又到桌前點著兩枝紅蠟燭,蠟燭一點著,二裏半知道快要殺羊了。

院心除了老趙三,那盡是一些年輕的小夥子在走、轉。他們袒露胸臂,強壯而且凶橫。

趙三總是向那個東村的寡婦說,他一看見她便宣傳她。他一遇見事情,就不像往日那樣貪婪吸他的煙袋。說話表示出莊嚴,連胡子也不動蕩一下:“救國的日子就要來到。有血氣的人不肯當亡國奴,甘願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

趙三隻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無論別人對他講解了多少遍,他總不能明白他在中國人中是站在怎樣的階級。雖然這樣,老趙三也是非常進步,他可以代表整個的村人在進步著,那就是他從前不曉得什麼叫國家,從前也許忘掉了自己是哪國的國民!

他不開言了,靜站在院心,等待宏壯悲憤的典禮來臨。

來到三十多人,帶來重壓的大會,可真地觸到趙三了!使他的胡子也感到非常重要而不可挫碰一下。

四月裏晴朗的天空從山脊流照下來,房周圍的大樹群在正午垂曲地立在太陽下。暢明的天光與人們共同宣誓。

寡婦們和亡家的獨身漢在李青山喊過口號之後,完全用膝頭曲倒在天光之下。羊的脊背流過天光,桌前的大紅蠟燭在壯默的人頭前麵燃燒。李青山的大個子直立在桌前:“弟兄們!今天是什麼日子!知道嗎?今天……我們去敢死……決定了……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滿了整個村子所有的樹梢也情願,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們?……”

回聲先從寡婦們傳出:“是呀!千刀萬剮也願意!”

哭聲刺心一般痛,哭聲方錐一般落進每個人的胸膛。一陣強烈的悲酸掠過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了!

老趙三立到桌子前麵,他不發聲,先流淚:“國……國亡了!我……我也……老了!你們還年輕,你們去救國吧!我的老骨頭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個老亡國奴,我不會眼見你們把日本旗撕碎,等著我埋在墳裏……也要把中國旗子插在墳頂,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是亡……亡國奴……”

濃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樹葉垂頭。趙三在紅蠟燭前用力敲了桌子兩下,人們一起哭向蒼天了!人們一起向蒼天哭泣。大群的人起著號啕!

就這樣把一支匣槍裝好子彈擺在眾人前麵。每人走到那支槍口就跪倒下去盟誓:“若是心不誠,天殺我,槍殺我,槍子是有靈有聖有眼睛的啊!”

寡婦們也是盟誓。也是把槍口對準心窩說話。隻有二裏半在人們宣誓之後快要殺羊時他才回來。從什麼地方他捉一隻公雞來!隻有他沒曾宣誓,對於國亡,他似乎沒什麼傷心,他領著山羊,就回家去。別人的眼睛,尤其是老趙三的眼睛在罵他:“你個老跛腳的東西,你,你不想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