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天的陰雨,把三將村帶進了悶熱潮濕的七月。青龍河明顯地變了顏色,往日清澈的河底不見了,渾黃的河水像大醬湯一般,往河套兩邊的山坡根兒上漫著。新壘的護壩起了作用,但也經受著考驗。有一段來不及壘了,隻能用草袋子擋著。一旦決口,東莊前街肯定要被泡湯。
趙國強急得嘴角上起了泡。他整天在河壩上盯著,組織搶險隊這堵堵那墊墊,然後,就盼著老天爺發發善心給個好臉,別一個勁稀裏嘩啦地往下倒水了。
但老天爺不給麵兒,連著一天一夜的大雨,就把青龍河灌了個滿槽。上遊的山溝子肯定是衝了,河水裏時不時地漂著死豬死羊,肚子鼓鼓的,蹭得光亮亮,忽悠悠就下來了,還有房木,檁子椽子,破箱子爛櫃片子,一看就知道那是水進了屋。村裏有貪小便宜的人,找根長竿,站在河邊撈洋落,撈點小東西,房木一般在河當心,在激流中裹著,水中石頭都在滾著,村民們都知道那裏的危險,所以,眼睜睜地看著木頭往下漂,幹著急沒辦法。
後半晌了,趙國強才回家吃了口飯。河邊噹噹噹敲起鑼來,嚇得他把飯碗往桌上一扔,下炕就往院外跑。桂芝抓了個饅頭追上去,硬塞進他口袋裏,說你抽空吃了,好有勁。趙國強甩開她的手,說吃個××,也不看看啥時候了,三步並作兩步就竄到前街。
前街的人家早就是驚弓之鳥,從打雨天一來,就提心吊膽。心細的,早早的把值錢的東西轉移到旁人家,還把自家的院牆用水泥抹一遍,門口預備好沙土袋子,那意思是要院自為戰,把水拒於院外;還有的人家院牆是用碎石頭壘的,那是肯定擋不住水了,他就在院裏支個架子,把被褥啊縫紉機自行車鍾表啥的放在架子上,再留些地方,準備水來了把老人孩子也擱在上麵。盡管各家都做了些準備,但鑼聲一響,還是把人都驚動到街上,你說這他說那,等見到趙國強,眾人就跟聯合好了似的,一頓言語跟炮彈似的劈頭蓋腦砸過去。
“為啥敲鑼?是不是要決口子?”
“趙主任,我們集了錢修壩,再淹了,你得負責!”
“你們當幹部是幹啥吃的!”
“水淹我家,我就住你們幹部家!”
“老天爺呀,我這新房,才住上一個月不到呀……”
“國強,你得想辦法呀!”
眾村民扯著嘴子朝趙國強喊,唾沫星子都飛到國強臉上。趙國強一肚子火,也就憋不住了,把小腰板一挺,脖子一仰,說:“喊!喊!把天喊破了,雨下得更大!把三將村變成蛤蟆坑!你們現在著急啦?早幹啥去啦?前街這地方犯水,誰不清楚,正經莊稼人,能看不出來?拚死拚活,非要占這塊地,村裏咋說也不中,不答應,就鬧事。這回好啦,蓋上啦,也搬不走啦,水來啦,你不沾點濕,你還能咋著。”
趙國強這番話,還真就把人們給鎮乎住了。之所以眾人閉上了嘴,全因為他說的是實情。當初,村委會確實是不同意在這地方建房,架不住這些人一個勁鬧,才不得已在報鄉裏批準的一份份建房許可證上蓋章簽字。
人群中,孫萬友拐拉著右腿走過來,他不緊不慢地笑了兩聲,說:“國強,是不是有兩段壩沒修上?”
趙國強點點頭:“缺錢呀,那段沒修上,用草袋子頂著呢,就伯那裏決了口子。”
孫萬友說:“別看我不在前街住,可我也得為大家說幾句話。甭管當初他們有多少個不是,畢竟這些房子戳在這了,這些年的積攢,還有拉的饑荒,全壘在這了,一旦淹了,確是很大的損失呀。”
趙國強不由地點頭:“誰說不是呢。”
眾人一下子從剛才的話扣裏解脫出來,說萬友說得在理呀,國強你當村幹部,就得保護群眾的安全。
趙國強說:“我這不正帶人護壩嘛,可水火無情,就怕是水太大,實在擋不住呀。”
孫萬友說:“把剩下的那一段壘上,再統統加高兩米,水再大,也漫不過來。”
趙國強說:“您老一張嘴說得輕巧。統統加高兩米?眼下缺的這段,我還不知道拿啥去壘呢。”
趙國強邊說邊瞅這些人。這些人就往後縮縮,沒人接他的話茬。很明顯,要是增加工程,就得加大投入,就得集資,而前者的住戶首當其衝,非得多出錢不可,因為你是主要受益者。像其他住在後街、住在河西、溝裏的人,在壘這壩之初,就不大願意出錢,全靠稻田利益吸引著,才勉強按村裏的要求辦了,現在讓他們再出一筆錢,即使不多,他們也肯定不會接受。趙國強心裏明白,這並不是說這些人自私自利水平低,實在是村民口袋裏的錢還不多,大部分甚至在蓋了房娶了媳婦後,還拉著饑荒。這些年從鄉裏到村裏,斂錢收款也弄得怪邪乎,群眾確實有些不堪重負了。
南河套的鑼聲一陣比一陣緊。人們的臉色也被敲得一個比一個低沉。陰乎乎的天空像口大黑鍋,在人們頭頂上懸著,似乎隨時都會扣下來。
趙國強說與其在這戧戧,還不如上壩上去,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擋住了水,大家都受益,靠自己擋自家大門,那是擋不住的。孫萬友說對呀,你們他娘的弄點子草袋子擋自家院子,那純粹是想在尿罐子裏撈出幹豆腐,你們想想可能吧,快他娘的抄家夥拉東西去壩上吧。
孫萬友雖然被開除公職,但在村裏還是脾氣不改,動不動就說自己當過兵扛過槍,跟現在中央誰誰誰認識,跟誰誰誰是老戰友,早晚有一天得發達一下子。再加上他光棍一根,即使惹出事來啥也不怕,所以,村民們都避他三分。他好罵娘,有時是酒後胡罵,有時也能罵到點上。眼下,他就罵到點上,把前街的住戶罵得不敢吭一聲。
趙國強當然是巴不得了。因為眼下不像先前生產隊大隊,吆喝一聲就都跟著走。就是上壩的搶險隊,也得事先講好報酬,講好是頂義務工,還是給現錢。借著孫萬友的這一通數叨,趙國強說走吧走吧,萬友叔說得對,雞窩打爛了,甭想撿著整雞蛋。
於是,人們就扭頭回家,去拿家什。趙國強趕緊往南河套走。孫萬友拄著拐緊攆兩下,喊道:“國強二侄子,你等等。”
趙國強站下:“啥事?”
孫萬友笑笑:“國強呀,我尋思著,咱村這大壩要想建個萬年牢,還缺錢。我想出去幫村裏弄點錢來。”
趙國強心裏發緊:“是不是您想讓村裏給您去北京的路費?”
孫萬友戳戳拐:“嘿嘿,要不大家咋選你當幹部,你腦瓜就是靈呀,我一張嘴,你就知道我要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