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過去了。
吃飽喝足的三將村村民和中國所有的農民一樣,在這一年的正月裏,就開始關心起國家大事、縣裏大事、鎮裏和村裏的大事,並極細致地把這些大事與個人的利益聯係起來,又見於行動。
不少村民不往地裏擱肥了。趙國強把村民組長都找來,說種地不下糞,等於瞎胡混,這話到現在也不過時,光擱化肥地越種越薄,還得放些糞肥。村民說也不知道來年是個啥政策,我才不往地裏扔錢呢。趙國強和柱子商量商量,放出風說你不好好伺候地也中,說明你不把地當回事,來年要是調整呢,你也就別想往好裏調了。這一下有的人害怕了,趕緊認真對待地裏的活,但往地裏往果樹上投大一點的資金,如搞水利建設呀,無論如何也沒人幹了。
趙國強除了工作上的事讓他操心之外,還有不省心的個人麻煩事。頭年臘月在溫泉捅了人家霍大力屁股一刀,本來都要長好啦,有國民的麵子,又賠了些錢,就要拉倒了,沒想到這霍大力去醫院打針,用青黴素,換了批號,也沒做試驗,過敏,死啦。這一下可壞啦,霍的家屬不幹啦,先告醫院不負責鬧出醫療事故,然後又帶出趙國強,說要沒你傷他這刀,他就不會去醫院打針,也就不會死。結果,公安局就又關照起趙國強,把他叫去兩回。翻來覆去地問傷害的過程。趙國強說當時我要不傷他一刀,他就傷害高秀紅,我這應該算是見義勇為。公安局一個股長說那女的不是沒被脫下衣服來嘛,可你把人家屁股捅出洞來了。趙國強說還非得等他們壞事都做出來才去製止呀,要那麼著壞人不是事事得逞了嗎。那股長上來噔地就給了趙國強一腳,說你他媽的還敢嘴硬,說製你個傷害罪就是傷害罪。趙國強說你咋打人。那股長說我打你啦,你不服嗎,說著就摘掛在牆上的電棍。趙國強一看不好,趕緊說我哥可是縣委書記,你們公安可歸他管,你掂量掂量。這話把那股長給震住了,把他自己也救了。那股長出去轉了一圈,回來說你咋不早說呀,我才接手這案子,不清楚。趙國強心裏說好懸呀,晚說一分鍾就得電禿嚕出尿來。盡管如此,這事到最後還是加倍賠了人家的錢。趙國民力主快賠快拉倒,別把事越鬧越大。他對趙國強很不滿意,捅婁子捅得連自己都跟著沾包,梁書記年後開會見麵時,第一句話就說你那兄弟可夠厲害的呀。往下人家也不說了,讓趙國民心裏堵了那麼一個大疙瘩。
趙國強掏了一萬塊錢賠霍的家屬,又請公安局和法院的人吃了頓飯,總算把這事了啦。回到村裏拿著人家打的收條,尋思半天又塞到自家抽屜裏,心想這錢咋讓村裏報銷,還是打掉牙往自己肚子裏咽吧。這時候高秀紅從鎮裏回來,愁眉不展的,說喜子不同意離,鎮裏不給辦手續,看來隻能告到法庭上去了。趙國強問你沒找我大姐夫,高秀紅說找啦沒找著,大姐說他跟金鎮長去外麵談項目去了。趙國強說那隻有上法庭了,那就上吧。高秀紅點點頭,又麵有難色地說:“福貴說他家要翻蓋房子。聽那意思,是想讓我走。”
趙國強有些驚訝:“他不是說得好好的,住多長時間都行嗎?”
高秀紅說:“原先一直都這麼說,就這一兩天變的口,跟我磨叨了有三四回了。但又說不攆我,不攆我說這些幹啥。”
趙國強點點頭就出去了。快到晌午時,他把村裏的幹部找來開會,接茬說頭年臘月開村民代表會說的事。最後定下了五項工作,首先,果茶廠,一要抓產品質量和擴大產量,二要抓緊研製新產品;第二項,管理體製不變,不搞個人承包,但要明確每個人的責任,搞責任製,拿風險金,達不到指標扣風險金;第三項是對其他村企業的承包人搞一次全麵檢查,如果發現有誰隻想個人摟,把企業給毀了,就抓緊開會研究整治的辦法;第四項是搞農業產業化,高標準規劃全村的種植,搞產供銷一條龍,尤其要抓好果樹和大棚菜的管理;最後一項是繼續把防洪大壩的遺留問題解決,確保夏天發水時萬無一失……
把這麼些事研究完了,趙國強忽然又想起件事來,說:“錢滿天搞的集資,得管管,不能任著他們幹。”
柱子說:“那是人家個人幹的,咱有必要管嗎。”
福貴說:“入會的人都等著拿利息,咱管了,萬一拿不到錢,還不跟咱們急呀?”
趙國強問玉玲:“你說說,他那個會到底有沒有危險?”
玉玲瞅瞅眾人說:“危險是明擺著的,錢又不能生錢,這個理兒誰都懂。現在是先入的吃後入的錢,一撥兒吃一撥兒,有一天沒人入了,就麻煩了。”
福貴問:“這麼危險,錢滿天那麼聰明能看不到?”
柱子說:“看到錢就看不見危險啦。我說咱甭管,反正垮了台他得自己兜著,沒咱的事。何況,咱還幫他解過圍,有一回就行啦。咱也沒那麼大的精力。”
趙國強蹲在地上拿火柴棍兒劃著地說:“話是那麼說呀,可入會的這些村民,到時候都得跟著吃虧呀。咱也不能坐視不管呀……這麼著吧,這一項先掛著,別落到咱們的工作計劃上,抽空我去跟錢滿天談談。”
眾人點點頭。趙國強說就這麼定啦,誰該張羅啥就抓緊張羅,一個月後開會檢查落實情況,這一個月裏就不開會啦,有大事找我和柱子,小事自己定。眾人答應著出了屋,頭都不回地往前走。這就是農村幹部的作風,說幹就幹,沒零碎。趙國強對這些人挺放心的,不過,作為支書,他又得暗地對各項工作的進展有比較清楚的了解。這些村幹部說能幹真能幹,可一頓酒下來,他也敢把事往翻了幹。這二年三將村經濟發展較快,工作正規多了,要是早先,幹著幹著就忘了誰領導誰了。
玉玲抓村務公開和村民選舉的前期準備工作。趙國強問她在財務上有啥不好公開的嗎。玉玲說招待費稍微多點,另外就是鎮裏又拿來不少條子。趙國強問啥時候拿來的。玉玲說前幾天大姐給捎過來的。趙國強說你把發貨票拿出來我看看,玉玲拿出來有二十來張,除了飯費就是煙酒,趙國強指著其中一張說:“瞅瞅,煙和酒一千多,年根買的,準是給咱爹的茅台和香煙。”
玉玲說:“大姐說給咱村還是少的呢,有一個村負責報銷鎮裏的汽油費,一年好幾萬呢。”
趙國強說:“都別動,擱那潤著,回頭我得跟他們說說,這不是跟吃拿卡要一樣嗎,而且還謀私。”
玉玲說:“就怕大姐回來跟咱們鬧,到那時咋辦?”
趙國強說:“到那時再說那時。”
玉玲說:“大姐急等著要這些錢,說其中有一半是她墊著呢。”
趙國強說:“她墊著也不行。公家的事,她墊幹啥?還是她個人用了。”
玉玲笑了:“行,有你頂著,我就不怕了。當初,我也是這麼想,才沒敢給她錢。”
正說著,電話鈴響了,玉玲抓起來一聽,是玉秀的聲音:“玲子,我那些條子啥時報,上麵有你姐夫的簽字,你快報了吧。”
玉玲為難地瞅著國強說:“二哥說……”
“說啥?不給報?那可是鎮政府的。”
趙國強拿過電話:“大姐呀,既然是鎮政府的,我回頭跟他們說吧,你就甭管這事啦。”
玉秀火了:“國強,你說啥?不讓我管?這錢是我給墊的,我不管行嗎?”
趙國強慢慢地說:“姐呀,你也是,你給墊那個幹啥。村裏現在錢很緊張,又要搞財務公開,不好辦呀。”
玉秀說:“不好辦,你不是照樣拿一萬塊錢賠給人家嗎?”
趙國強心裏急了說:“就是賠八萬,那是我自己出的,跟公家沒關係。”
玉秀說:“你一掃就是上萬,你哪來那些錢?”
趙國強真想把電話摔了,可對自己的姐姐他又不敢,他強忍著對著電話不吭聲,玉秀說你這個倔頭你不說話也不行。後來,那邊聲音變了,變成了孫家權,他氣喘籲籲地說:“是國強嗎?我剛進屋,我正要找你,你別離開村委會,我和金鎮長這就過去。”
趙國強說:“大姐讓我報條子,你又來讓我報啥?我都怕你們來啦。”
孫家權興奮地說:“這回不報條子,讓你抱個大金娃娃,你等著吧,在飯館留個房間,咱邊喝邊談。”
趙國強說:“要喝回家喝吧,群眾看見有意見。”
孫家權說:“也好,讓你大姐也跟著回去,連看看爹,帶做飯。”
趙國強說:“玉玲在這呢,不用大姐來啦。村裏還找誰呀?”
孫家權說:“就你自己,不找旁人。”
趙國強心裏犯疑惑,忙問:“啥事呀?這麼急。”
孫家權說:“好事,你就等著吧。”
從大塊地回來,趙德順的心情非常痛快。過年時跟大家夥提蓋樓的事,一個個都不吭聲,稀裏糊塗就給抹糊過去了。趙德順當時也沒說啥,樂嗬嗬跟兒女們一起把年過了,但他心裏說,別以為我老啦糊塗啦;我明白,不就是誰也不願意出錢嗎。這可真是到了搞商品市場的年代了,一個個都變成商人了,對自己沒利的事都不出手,跟他爹都動心眼子。哼,老子我不求你,老子我自己幹!
他要在大塊地建大棚。他又犯了倔勁,他覺得隻要還有一口氣,就不能沒有大塊地,而來年土地承包合同到期,若是你的承包地裏光溜溜啥都沒有,不正好讓人家重新調整嗎。我在地裏戳起東西,到時候也是個把柄,看你們哪個敢動。他把這想法兒跟幾個老頭子合計,萬成、萬友幾個特別讚成,萬友說你兒子當縣太爺,姑爺是鎮裏的頭,兒子是支書,簡直就是鐵打的江山,咱們合夥幹,誰也不敢動咱半根毫毛。
建一個大棚少說也得一萬多塊,還不是用最高級的建築材料,內中設備也落後,要是用好材料,內部澆灌都自動化,就得兩三萬塊。可那麼貴也合算,收入高呀,幾茬鮮菜拉走,錢就回來了。趙德順種了一輩子大棒子了,七十多歲了,又搞起新玩藝了,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們老哥幾個還研究了投資入股的方法,盡量地跟現在時髦的管理方法靠緊,還自己設了董事長和總經理副總經理,幾個人都是官。又從縣裏找了個技術員幫助設計,圖紙都有了,眼下已經到了籌資入股階段。趙德順老漢憋著這口氣,這回誰也不求,要自己幹出名堂,黃忠七十還上陣殺敵,我們不過鼓搗點菜啥的,還在棚子裏幹,吹不著曬不著的,那不是享著福就把錢掙了嘛。至於說搬搬扛扛的力氣活,更不用發愁,花錢雇小工就是啦,公路邊每天都有騎車子等著幹零活的小工,跟大棚的投資和收益相比,雇小工的錢算不了啥。
趙德順進院後,發現院裏挺熱鬧的,玉秀玉玲都在堂屋燒火做飯,東屋好像還有人說話。玉玲抬頭喊了聲爹,又問咋才回來。趙德順看看玉秀,想想說:“前幾天你不是才回來嗎,咋又回來?下崗啦?”
玉秀格格笑:“瞧咱爹還真關心國家大事,一張嘴就問下崗了沒有?對,快下崗啦,鄉鎮信用社都存不上錢來,要關門呢,我多餘調那去。”玉秀這幾年走背字,從供銷社調鎮木材廠,從木材廠調鎮辦公室,又從辦公室調信用社,調來調去也沒趕上個好地方,都趕上人家不行的時候。
趙德順說:“你這回還要往哪調呀?得沉得住氣,說不定啥時候就能緩回來,別總這山望著那山高的。”
玉秀說:“這回行啦,這回跟您老一起幹啦,咱可抓住金蛤模啦。”
趙德順一愣:“跟我種大棚?”
這時從東屋出來孫家權和金聚海,一個叫爹一個叫大叔,把老爺子請進屋,國強在屋裏,低個頭坐在炕沿邊抽煙。
“啥時來的?”趙德順問。
“才到一小會兒。”孫家權說。
“有事啦?要是公家的事,你們商量吧,我不聽。”趙德順說。
金聚海忙說:“這裏麵,又有公,又有私,多元化。”
趙德順不解:“啥圓的方的?做木匠活?”
“爹,您坐下慢慢聽,這事挺複雜呢。”趙國強說。
“要不,咱邊吃邊說,我早上沒吃飯,昨晚上光喝酒,也沒吃飯,好像昨天中午也沒吃。”孫家權想想說。
“沒錯,咱們好幾天沒吃飯啦。撈點小米飯,咱好好吃一頓。”金聚海說。
趙德順拽下繩上的毛巾,擦了擦眼說:“光喝酒吃肉也中啊,旁人想這麼個吃法還沒有那個條件呢。”
孫家權說:“有有,絕對有。這回把這個項目搞成,您就是天天喝酒,頓頓吃肉,也不成問題。”
金聚海說:“隻怕到時候您老吃不動,嫌太油膩,想吃清淡的了。”
趙德順說:“瞧你倆說的,還一下子當了皇上了呢,啥好事,快說給我聽聽,別跟我鬥門子啦。”
玉秀把炕桌搬上來,又端上幾個熱菜,有燒雞香腸,還有煮花生米和拌豆腐。趙德順一看便認出豆腐是自家的,旁的都是新買的,就說:“到家來還買這些菜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