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來了一場大暴雨。
這場暴雨是在半夜來臨的,我正在酣眠。後來,電閃了,雷鳴了,再後來整個大地都被暴雨敲響了,動靜相當地大。暴雨之夜並不安靜,但是,也許有人會同意我的觀點,暴雨的吵鬧反而有助於睡眠。
一覺醒來,空氣清冽,神清氣爽。我們家門口的操場成了風景了——那是一塊平淡無奇的泥地,因為一夜的暴雨,它被衝刷得平平整整,仿佛等待書寫的一張白紙。
孩子有孩子的狂野,這狂野就是破壞。孩子見不得平平整整的雪地,孩子也見不得平平整整的泥地。但凡有平整的雪地和泥地,孩子一定要讓它們鋪滿自己的腳印,精疲力竭也在所不惜。
但這個上午我對平平整整的泥地動了惻隱之心了。我不想破壞它。相反,我要盡我的可能保護它。我沒有在操場上留下我的腳印,我沒有讓操場渾身布滿了疤。
暴雨之後通常都是豔陽。大約在午後,整整一天的驕陽把濕漉漉的操場烤幹了。我光著腳,來到了操場。操場是滾燙的,鬆軟的,依然有我的腳印,但是,泥土沒有翻起來,操場上沒有疤。
我想在操場上寫字,這個念頭在刹那之間就產生了。幾乎就在同時,我決定了,寫我父親的名字。
父親的名字向來是一個忌諱,一個孩子無論如何也不會無緣無故地使用父親的名字。我還要強調一點,我害怕我的父親——因為忌諱,因為害怕,我決定寫父親的名字。
我找來了一把大鍬。現在,這把大鍬就是我的筆了。我目測了一下,把操場分成了兩半,上半部分,我要寫一個扁扁的“畢”,下半部分我則要寫一個扁扁的“明”。
在我開始寫書之後,我意識到了,操場的實際麵積要比我估計的大得多。我提著鍬,用盡了全力,幾乎就是奔跑。有好幾次,因為大鍬的角度問題,我都跌倒了。但是,跌倒了又怎麼樣呢?什麼也阻擋不了我對忌諱的挑釁,什麼也阻擋不了我對恐懼的挑釁。心花怒放啊。
我要說的是,我最終完成了我的傑作。“畢明”那兩個字被我用大鍬“寫”在了雨後的操場上。我氣喘籲籲,巨大的操場被我刻成了我父親的私章。操場坑坑窪窪,而我則心花怒放。
父親後來過來了,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讓我緊張萬分。他還看了一眼操場,就站在他自己的名字上。很奇怪,他沒有認出他的名字。他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忙碌什麼,他是有些狐疑的,他的兒子滿頭滿身都是大汗。
但父親到底也不知道我都幹了些什麼,他都站上來了。他隻要用心一點點,我所做的一切就全都暴露了。謝天謝地,我幹了,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許多年之後,我們家已經在中堡鎮了,父親給我講述蘇東坡的詩,“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我就坐在父親的身邊,突然想起了那個“遙遠的下午”,我的小心髒都拎起來了。我偷偷地笑了。這兩句詩我不用他講的,我比他還要懂一——我曾經親手把我的父親送到“廬山”上去,他自己都沒能認出“廬山”,他還給我講這個呢。
我不是一個幹大事的人,也沒幹過大事,可是,我懂得一個道理,如果你決定“幹大事”,一定要往“大”裏幹,當“事情”大到一定的地步,再危險都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