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研究》稱得上是一本通俗的書評理論讀物,並無太深奧的道理,它引用了太多的國外書評資料,以至在某種程度上淡化了蕭乾自己的書評觀。但它提供出一個啟示,書中援引的許多文學家、美學家對藝術、美學的認識、理解一定對他自身的創作和批評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如桑塔亞那的《審美論》,《鄧肯自傳》裏對美的感覺的描述,王爾德的唯美主義,克羅齊的表現主義,以至印象派批評等。再者,《書評研究》實際上還開列出一份十分難得的蕭乾所喜讀的書單:哈代的《苔絲》,勃朗特的《簡·愛》,狄更斯、福樓拜、莫泊桑、亨利·菲爾丁的小說,雪萊、華茲華斯的詩歌等。當然遠不止這些。
蕭乾在創作上有意識地追求一種莊重與詼諧的合奏。狄更斯運用幽默講述悲慘故事的出色技巧,亨利·菲爾丁諷刺的深刻,哈代批判現實的悲觀主義思想,勃朗特對詩意愛情、悲哀靈魂的刻畫,都深深影響、啟迪著他。他認為《簡·愛》雖是一部充滿血淚的書,但它沒能用幽默來調和那淒楚的苦感。或許這正是《簡·愛》的偉大之處,不過由此可看出蕭乾對幽默的偏愛程度。他讀這些小說時,可能還沒開始創作,這使他在日後的創作中潛意識地把大師們的藝術韻味,注入自己的小說,通過人物的塑造和技巧的駕馭,調和成屬於自己的顏色。他在1947年出版的《創作四試·刻畫篇》的前言裏就曾說過:大天才也許著筆即成,而他是描‘芥子園’出身的……在他的‘芥子園’裏,有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哈代的《還鄉》,Agnes Smedley的《大地的女兒》,高爾基,契訶夫,曼殊斐爾的短篇,和沈從文、張天翼、巴金、靳以的早期作品。如今又加上福斯特(E.M.Forster)的故事結構,勞倫斯(D.H Laurence)描寫風景的抒情筆調,吳爾芙夫人氛圍心情的捕捉,喬艾斯的聯想,赫胥黎的聰明,斯坦倍克的戲劇力,寶恩女士(Elizabeth Bowen)的烘托,海明威的明快,詹姆士的揉搓功夫。
《書評研究》的最後還有四則附錄;《創作界的瞻顧》、《小說》、《欣賞的距離》和《文字的繪畫》。盡管與書評無直接聯係,但可視為《書評研究》的補充。頭兩篇展示了中國現代小說的進步,“我們的作者是逐漸由蒙昧地認憑靈感差使而進為有意識的藝術者了”。開始追求藝術的“壯美”,反映出蕭乾對當時文藝現狀的清醒認識和深刻思考。《欣賞的距離》實際上是蕭乾的審美哲學,與英國心理學家布勞用所謂“心理的距離”(psychological distance)來解釋審美現象近似。換言之,蕭乾用自己的體會,自己的語言,表述了審美距離說。《文字的繪畫》似乎是蕭乾的一篇宣言,文學家都應是文字的繪畫家,他的“本領在調勻適當的顏色,把這圖畫以經濟而有力的手法翻移到紙上去”。這其實就是他最初的創作主張。同時,蕭乾還描繪了幾種派別的文字繪畫,浪漫的“水彩畫”、古典的“油畫”、白描的“漫畫”、寓言的“插畫”,還有印象派的畫風,這些也都能在他的創作中找到對映。
從《書評研究》來看,蕭乾成不了那種能夠建立自己體係的理論家,而小說創作他後來又覺得是件十分累人的事,塑造人物、設計情節、運用技巧,還得加上怎樣的情調,太麻煩,不如寫順了通訊來得省手、省事。或許真因為此,1938年以後,寫慣了通訊、特寫的蕭乾,沒再寫小說。還有一個原因,他已不甘於隻在小說中表現個人的那點經曆,想突破狹窄的題材圈子,要寫生活中的大題材。新聞工作正好成全了他。實際上,他寫作小說的時間隻有五年,對喜讀他小說的讀者來說,不能不是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