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徐階夫人張氏的壽辰,嘉靖特許他提前由西苑還家。其實徐階早與夫人商定在前,一切從簡不操辦宴席,但既然皇帝給自己放了假,他倒也樂得承受,因明日要上青詞,他正好可以利用這半日時間好好推敲下。徐階幾個兒子都不在家,便連家宴也不置辦了,但壽麵還是要吃的,於是中午專門陪夫人一起吃飯,張氏與其他兩位側室倒也心生歡喜。這頓飯上徐階話語雖不多,但有幾個夫人作陪,祝酒賀壽之下倒也熱鬧。飯畢待兩個側室都離去後,張氏輕輕喚住要去書房的徐階,有些擔心的問道:
“老爺,今日閣內是否又遇不順心的事了?”
張氏原本是書香門第名門之後,知書達理進退有度,又極有見識,加上患難與共了這麼多年,實在太了解徐階情緒的波動了,而徐階一些不欲人知的話語,也常與這個老妻相談,隻見他歎了口氣道:
“今日皇上又將趙文華誇獎了一番,說他祭海督戰有功,對他這次再度去浙江期望甚高。”
“趙文華是老閣老的幹兒子、大紅人,皇上誇他,便是給老閣老麵子呢。”
張氏輕聲說道,徐階點了點頭,皺眉道:
“所以順著皇上的話,我也隻能順頌了一番。”
張氏走過去,替他端了一碗茶,也歎息道:
“我知老爺還是因為聶大人的事情感到不高興,既然事已至此了,還是一個字,忍啊。”
知其者莫如妻也。
嘉靖三十四年趙文華曾上疏言防倭七事,其中第四條建議加重增收江南田賦,第六條要求派重臣督視江南軍情。當時兵部以為其他幾條均可用,唯有這四、六兩項不可行,理由是:國家遭受倭患,軍費開支浩大,應當省事省官,減少地方負擔。可嘉靖不同意兵部的意見,下詔嚴厲譴責,並罷免兵部尚書聶豹,又令禮部遂複議,從了趙文華所言。
聶豹是徐階的授業恩師,因趙文華獲罪失官,徐階作為禮部尚書,反過來還要站在趙文華這一邊替他說話行事,他心裏的憤懣,實在是無法與人相說,也隻有妻子能夠了解他心中的苦,想到這裏他頓時覺得有些寬慰,忍不住握住了張氏的手打趣說道:
“還是老妻好啊,家有婆子,萬事不愁。“
張氏老臉掛不住了,抽手啐了一口道:
“都老頭子了,還這麼不正經。”
她突然想到什麼事,轉身指著梳妝桌上的一些錦盒布包道:
“前幾日你那些學生都給我送了賀禮來,都說了一切從簡,他們還這樣,哎。”
徐階笑了笑道:
“他們這孝敬師母之由,我也沒法說。就不知我徐階哪日落魄了,還會如此惦記否。”
他隨手翻了翻,看到了張居正從江陵寄來的精致漆器和生日賀表,不由一愣,又有些黯然起來。兩年前張居正向他請辭的事情他到現在都記著,雖然張居正的理由是因妻子故去而久病纏mian,可徐階明白這其實不是張居正離開的真正理由,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學生的心智、才能與心氣了。
張居正是失望了,失望平生抱負不能展現,失望當朝權奸無法鏟除,失望自己的老師一味求和不爭不鬥曲意逢迎,所以他選擇了放棄與離開。夏言被害後,張居正應該就對自己內“抱不群、外欲渾跡”的態度不滿起來,直到見自己根本不出手搭救楊繼盛後,他最終心生怨懟了。
徐階不由想到張居正臨行前連招呼都不打,隻是派人給自己送了封信,信中最後幾句說道:“願相公高視玄覽,抗誌塵埃之外,其於爵祿也量而後受,寵至不驚。皎然不利之心,上信乎主,下孚於眾,則身重於太山,言信於蓍龜,進則為龍為光,退則為鴻為冥,豈不綽有餘裕哉。”這分明直接諷刺自己固位惜寵了。徐階忍不住心中微歎,年輕人還是欠磨礪,如果他連這點都忍不了,那隨他去吧,任他再大的才能,也不可能有所作為的。
想到這裏,徐階還是感到有些心痛,曾幾何時,他是多麼看重這個學生,張居正的才華和能力如沙碩之金,又具有極高的天賦和潛力,徐階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傳接自己政治理想的接班人,所以才會如此用心的給他鋪路保護他、培養他,可惜啊,難道他真的是看走眼了麼?
一聲長歎,罷了罷了。
那邊廂張居正與徐渭正相談甚歡,第一次見麵時張居正便看出了徐渭是個嫉惡如仇的性情中人,果不其然徐渭一喝酒興致便上來了,箕踞笑罵,旁若無人。張居正話語雖然不多,但談文章、論時事時,見識犀利透徹,徐渭頓感與他甚為投緣,飲酒半酣,雖兩人剛相識不久,彼此倒有知交老友之感,張居正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