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那時候並沒有現在諸如鍾表這樣精確的計時方法,普通的老百姓通常都是看天來安排自己一天的事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過那時候也早就出現了一些計時工具,比如銅壺滴漏等,大多是各地官府和權貴有錢人家才能使用得到。
其中屬官府的銅壺滴漏最為準確,代表著那時候政府的時間校準權威,還有專門的司壺吏負責每天準時懸牌公布時辰,並且按時往銅壺裏添水,保證水量恒定。等到了晚上,就有更夫根據銅壺滴漏的時間在街上打更,告知夜間時辰變更。
水滴落有一定的時間間隔,古人就是根據這種原理發明了銅壺滴漏,不過這種滴漏工具即便再精巧絕倫,也難免是有誤差的,追溯史料記載,再玄妙的銅壺滴漏一天裏也有大約八到十分鍾的誤差。
師清漪聽風笙這麼一說,自然起了極大的興趣:“你說你們這個銅壺滴漏特別準?準到什麼程度?”
風笙道:“就是準到沒有誤差。”
三個女人的臉色同時微妙了起來。
千芊笑道:“竟然沒有誤差?那的確是稀奇,得去看看才不虛此行呢。”
說著就讓風笙去領路,風笙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一邊走一邊還頗為自豪地回憶:“我也知道銅壺滴漏難免是有誤差的,不過雨家這個還真的沒有,可能就是因為它那麼準,所以才一直在用吧。小時候我和小姐還有蘇亦常去滴漏那邊玩,有一次晚上小姐好奇想看看滴漏是不是真的那麼準,三個人約好半夜在那等,一直等到十二點,發現那個浮箭標真的就剛好不偏不倚升到正子時的刻度,後來陸陸續續也驗證過,時間也都可以對得上。”
“那果然有趣。”千芊笑得眼角像灌了蜜似的,一點一滴都能媚死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風笙聊著,師清漪一路聽他們倆談話,試著從風笙的回答中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洛神隻是看著前方道路,靜默沉斂,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小徑幽深細長,這種輕細的聊天聲在冷夜裏聽起來尤為空寂,師清漪傾聽的同時,目光偶爾會往四周的花樹叢掃過去,那裏更是靜得可怕,就像是蟄伏在草葉深處的蟲子都已經徹底死去了似的。
洛神突然停下了腳步。
師清漪見她停住了,下意識抬頭一看,就見手電光投照的那片狹長的光域末尾,站了一個人影。
那人影佝僂著背,下半身在光裏,上半身籠在晦暗不明的陰影中,身上是舊式的藏青色棉襖,一絲不苟地扣著盤扣,如同凝固在這夜裏。
沒防備出現了這麼一號人,倒讓師清漪想起了之前晃過去的人影。
是這人麼?
風笙看清楚了,也趕緊停下來,將手裏的手電筒換了個方向,光從那人身上滑過,最終照亮了那人有些僵硬死灰的蒼老麵容。
“向姨,晚上好。”風笙十分有禮貌地向這位老婦人打招呼,看得出他對這人並不親近,隻有某種敬畏。
向姨沒有吭聲,隻是朝風笙點了下頭,大概是表示她聽到了。
跟著她扭動了下脖子,轉過臉來,慢慢地看向了師清漪等人。
師清漪與她的眼睛對視,發現她的眼睛有點空洞,像無底的深淵一樣,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以前到雨霖婞家裏來的時候,她也曾見過這位向姨幾次,但是都是遠遠看著,相貌甚至都有點模糊,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與她接觸過,更別提說話了。
“向姨是吧?”千芊一貫自來熟的模樣,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握住了向姨的手:“你好,我是雨小姐的朋友,初次見麵,請叫我千芊就好了。”
師清漪:“……”
大概是千芊從來都沒臉沒皮的,隻知道“騷”字怎麼寫,從來就不知道“臊”字為何物,這向姨渾身上下就寫著“閑雜人等回避肅靜”八個大字,一看就惹不得,她初次見麵還敢上去跟人握手——還不管人家答不答應就先下手為強。
師清漪心裏抽搐了一下,頓時對千芊這種革命烈士獻身精神肅然起敬。
果然那向姨原本就冷的臉更是一下子凍到了冰窟,立刻甩開了千芊的手,也不說話,徑自邁開蹣跚的步子離開了。
留下千芊站在原地,卻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她的手甚至還保留著懸空的那個握手姿勢,意味深長地撚了撚手指,臉上帶著笑意。
風笙和向姨一樣都是雨家的,但凡雨家人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丟的可是雨霖婞的臉,風笙一看剛才那場麵,忙不迭上前道:“千小姐不好意思,向姨她脾氣是有點古怪,這麼多年都是這樣的習慣了,她並不是有意的,你別往心裏去。”
“不會。”千芊收回手,毫不在意:“她是長輩,願意跟我握手,那是她賞臉,不願意,也沒什麼要緊的。”
風笙見她神色如常,這才稍微放下心來,說:“銅壺滴漏就在前麵了,地有點滑,幾位小心。”
說罷在前麵繼續打著手電領路,遠遠地還能聽見幾聲向姨的咳嗽,最後在層疊的花樹陰影中散去了。
洛神打著傘默默走到千芊邊上,輕聲道:“如何?”
師清漪也走過去,和洛神一左一右,將千芊夾了。
“握她手的時候,發現一點有意思的事。”千芊勾勾手,兩人心領神會地湊過去,千芊低低說了一句話。
師清漪和洛神聽完,眼裏泛起了些許波瀾,不過都沒再有什麼明顯表示,回歸原位繼續往前走。
前麵的風笙沒有聽到,隻一路將她們領到了後院一處角落。
這偏僻地方種了一棵大樹,樹齡一看就不小了,樹幹得幾個人合抱才能抱得完,部分老根都伸出了地麵,在地上拱起形成許多盤根虯節的小丘。底下一層厚厚的落葉,昨天夜裏和現在都下了小雨,空氣濕潤,一走近這樹就有一股水汽和腐爛樹葉泥土的混合氣味撲麵而來。
靠樹右邊的位置建了一所狹小的房子,隻有一層,修得如同一個祠堂似的,從外頭斑駁的時間變遷痕跡上還能依稀看到曾經青瓦白牆的舊影。小房子隻有一扇木門擋著,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也沒有落鎖,看起來就是個擺設,隻能擋擋外麵的一點風雨灰塵。
風笙把門推開,幾個人把傘收了放在外麵,走了進去。
手電光照出一片亮堂來,這地方雖然舊,卻收拾得很幹淨,隻有滴答滴答的滴水聲在裏麵寂寂地回響。
一下,再一下,永無休止。
師清漪站定了,看著這裏頭唯一的一件擺具——銅壺滴漏,繞著它來回端詳細看。
聽聞壺數越多,那麼滴漏也就越精確,但是工藝要求也就越複雜,很難成功。元仁宗那時候的一套日月星壺滴漏共有四壺,已經是不得了的寶貝,而眼前這套銅壺滴漏一共由五隻依次層疊銜接的銅壺組成,每隻壺占據一層石階,由下往上看,加起來大約有一人半高。水滴從最上麵那隻壺裏按照恒定的規律滴出,流到下一層壺裏,如此一層一層地往下傳,流到最底下第五隻受水壺裏,水平麵慢慢上升,壺裏的浮箭標隨水麵上浮,指向壺裏的時辰刻度。
古人的時辰並沒有現在這種分秒的精確劃分,這套銅壺滴漏也隻在十二時辰的大劃分下均勻再細分了刻度而已,如果不是剛好指向整時,是難以一眼和現在的時間作對照的,師清漪低頭看看手表上的時間,再和受水壺刻度尺上刻度劃分的比例作一個對照換算,發現這個時間的確是準的。
“師小姐,是不是很準?”風笙問師清漪。
師清漪笑笑:“的確是如你所說。”
她話鋒又一轉:“不過這個小房子和木門隻能做到最基本的保護,而流體尤其是水最容易受到環境溫度,濕度等的影響,外麵刮風下雪,日曬雨淋,裏麵的水體自然也會發生變化,這是恒定的自然規律,加上滴落時的累積損失,那麼這個銅壺滴漏實際上是不應該準確的,除非有人每天都來為它做校準。剛我們看見了向姨,看起來她是從這方向過來的,難道她過來給銅壺滴漏做校準?”
風笙點頭道:“是,銅壺滴漏從我懂事起就是由向姨一個人打理的,別人不能插手,向姨負責每天為滴漏灌水和校準。”
千芊在旁打趣:“你們雨家也有意思,留著這麼一個了不得的古董,還特地配了向姨這樣的司壺吏。”
風笙認真解釋道:“其實這都是上一輩們的習慣,我和小姐雖然不大明白,卻也是按照以前的老規矩辦,咱們這行,可不能壞了祖上規矩,不然就得倒大黴。向姨隻喜歡做這個工作,一做就是許多年,也不想休息,就隨她了。”
洛神一個人走到銅壺滴漏後麵,低頭往那方陰影裏看。
地上嵌著一隻石盤,盤麵懸著一根鐵針,上麵也標注了時辰刻度,圍繞圓心共分為十二環,每個刻度占據一環,倒像是個小型日晷。她眼底幽邃地盯著看,偶爾用手指輕輕撫摸那些刻度,一聲不吭。
看了許久,洛神將目光轉向四周,細致地打量起這片束手束腳的小區域。
地上鋪著光滑的地磚,顯然才被細致地清掃過不久,看了一會,她在西南角一個角落裏蹲下了。
這角落的地麵上有個看起來很奇怪的黑褐色印記,依稀是一圈圓形,隻是多個地方有殘缺,像個半缺不缺的月亮,她戴上手套用手指在地縫裏輕輕抹了一下,手套指端立刻沾上了一星半點的黑色粉塵狀東西,湊近聞過之後,這才將那點粉末放到展開的餐巾紙裏,小心地包了起來。
“發現了什麼寶貝?”
耳邊冷不丁傳來一聲輕語,洛神抬起頭,看見師清漪朝她笑。
師清漪是彎腰湊近的,洛神之前單膝跪地蹲著,正好被罩在了她那片投過來的柔和陰影裏。
“好香。”師清漪吸了吸鼻子,看著她說。
洛神順勢保持了這個姿勢,抬了手,將包粉末的紙巾遞到師清漪麵前。
師清漪打開紙巾,如今她的五感如同輕風環繞,仿佛隨手在那輕風中一抓一握,就能捕捉到色彩,聲音,氣味等中的哪怕一點不同。
黑色粉末靜靜地躺在白色紙巾中,那股似有似無的香氣越發明顯了,散在她的鼻息間。
“這是木熏香灰。”洛神道。
師清漪把紙巾重新包好:“所以雨霖婞身上泥土裏摻的那種真的有可能是木香剩下的灰?”
“有可能。”洛神站起來:“不過不能確定是哪種木香,我未曾聞過這般。”
師清漪若有所思,又說:“你看了銅壺後麵那個日晷了麼?”
洛神點頭。
師清漪道:“我剛才檢查了一下,發現那個日晷,它好像能動。”
洛神眼眸清亮,隻是看著她,微微一笑。
師清漪之前見她在那日晷處看了好一陣,估計她早就知道了,也不多做解釋,隻是拉著她往那邊走,說:“那些時刻盤看來得用點力氣才能轉得動,我沒敢亂動,萬一不小心轉錯了碰到什麼機關就不妥了。你過來看看。”
千芊和風笙也正蹲在那日晷邊上觀察,千芊百無聊賴說:“這位置也沒有多少陽光照過來,根本用不上日晷的,這東西隻是個擺設,出現在這很不合理。”
洛神淡道:“這銅壺滴漏也是個擺設,亦不合理。”
風笙訝然:“洛小姐?”
洛神反問風笙:“向姨校準這個銅壺滴漏,使用的時辰標準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