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九〇〇年五月二十六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除著一個洞窟中的積沙。沒想到牆壁一震,裂開一條縫,裏邊似乎還有一個隱藏的洞穴。王道士有點奇怪,急忙把洞穴打開,嗬,滿滿實實一洞的古物!
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這天早晨,他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戶。一門永久性的學問,將靠著這個洞穴建立。無數才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個洞穴耗盡終生。中國的榮耀和恥辱,將由這個洞穴吞吐。
現在,他正銜著旱煙管,扒在洞窟裏隨手撿翻。他當然看不懂這些東西,隻覺得事情有點蹊蹺。為何正好我在這兒時牆壁裂縫了呢?或許是神對我的酬勞。趁下次到縣城,撿了幾個經卷給縣長看看,順便說說這樁奇事。
縣長是個文官,稍稍掂出了事情的分量。不久甘肅學台葉熾昌也知道了,他是金石學家,懂得洞窟的價值,建議藩台把這些文物運到省城保管。但是東西很多,運費不低,官僚們又猶豫了。隻有王道士一次次隨手取一點出來的文物,在官場上送來送去。
中國是窮。但隻要看看這些官僚豪華的生活排場,就知道絕不會窮到籌不出這筆運費。中國官員也不是都沒有學問,他們也已在窗明幾淨的書房裏翻動出土經卷,推測著書寫朝代了。但他們沒有那副赤腸,下個決心,把祖國的遺產好好保護一下。他們文雅地摸著胡須,吩咐手下:“什麼時候,叫那個道士再送幾件來!”已得的幾件,包裝一下,算是送給哪位京官的生日禮品。
就在這時,歐美的學者、漢學家、考古家、冒險家,卻不遠萬裏、風餐露宿,朝敦煌趕來。他們願意變賣掉自己的全部財產,充作偷運一兩件文物回去的路費。他們願意吃苦,願意冒著葬身沙漠的危險,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殺的準備,朝這個剛剛打開的洞窟趕來。他們在沙漠裏燃起了股股炊煙,而中國官員的客廳裏,也正茶香縷縷。
沒有任何關卡,沒有任何手續,外國人直接走到了那個洞窟跟前。洞窟砌了一道磚、上了一把鎖,鑰匙掛在王道士的褲腰帶上。外國人未免有點遺憾,他們萬裏衝刺的最後一站,沒有遇到森嚴的文物保護官邸,沒有碰見冷漠的博物館館長,甚至沒有遇到看守和門衛,一切的一切,竟是這個肮髒的土道士。他們隻得幽默地聳聳肩。
略略交談幾句,就知道了道士的品位。原先設想好的種種方案純屬多餘,道士要的隻是一筆最輕鬆的小買賣。就像用兩枚針換一隻雞,一顆紐扣換一籃青菜。要詳細地複述這筆交換賬,也許我的筆會不太沉穩,我隻能簡略地說:一九〇五年十月,俄國人勃奧魯切夫用一點點隨身帶著的俄國商品,換取了一大批文書經卷;一九〇七年五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疊子銀元換取了二十四大箱經卷、五箱織絹和繪畫;一九〇八年七月,法國人伯希和又用少量銀元換去了十大車、六千多卷寫本和畫卷;一九一一年十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難以想象的低價換取了三百多卷寫本和兩尊唐塑;一九一四年,斯坦因第二次又來,仍用一點銀元換去五大箱、六百多卷經卷;……
道士也有過猶豫,怕這樣會得罪了神。解除這種猶豫十分簡單,那個斯坦因就哄他說,自己十分崇拜唐僧,這次是倒溯著唐僧的腳印,從印度到中國取經來了。好,既然是洋唐僧,那就取走吧,王道士爽快地打開了門。這裏不用任何外交辭令,隻需要幾句現編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