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愈來愈多,開始有房舍出現。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紮兵馬之地,不能沒有這一些。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製高點。西北風浩蕩萬裏,直撲而來,踉蹌幾步,方才站住。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嗬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這兒的雪沒有化,當然不會化。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麼故跡,隻有近處的烽火台還在,這就是剛才在下麵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出來,在千年之後的寒風中抖動。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積著雪,層層疊疊,直伸天際。任何站立在這兒的人,都會感覺到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凍浪。
王維實在是溫厚到了極點。對於這麼一個陽關,他的筆底仍然不露淩厲驚駭之色,而隻是纏綿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著舉起了酒壺。再來一杯吧,陽關之外,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範。他們多半不會灑淚悲歎,執袂勸阻。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告別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這種風範,在李白、高適、岑參那裏,煥發得越加豪邁。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識認,形體那麼健美,目光那麼平靜,神采那麼自信。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隻屬於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魘中蘇醒、對前路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唐人造像中的微笑,隻會更沉著、更安詳。在歐洲,這些藝術家們翻天覆地地鬧騰了好一陣子,固執地要把微笑輸送進曆史的魂魄。誰都能計算,他們的事情發生在唐代之後多少年。而唐代,卻沒有把它的屬於藝術家的自信延續久遠。陽關的風雪,竟越見淒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複論述過的詩與畫的界線,在他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長安的宮殿,隻為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允許他們以卑怯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去製造一點娛樂。這裏,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局麵,不需要對美有太深的寄托。
於是,九州的畫風隨之黯然。陽關,再也難於享用溫醇的詩句。西出陽關的文人還是有的,隻是大多成了謫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這麼多歎息的吹拂,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身後,沙墳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誰也不能想象,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弘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極美,與自然渾和,奪人心魄。可惜它們後來都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回去吧,時間已經不早。怕還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