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聲嚷嚷,實際是吊起騾子給馬聽。因為,我從窗戶裏看到他從地裏回來,正走到門外邊。他見我發這麼大脾氣,又將手裏的筆狠狠地朝媽扔過去,嚇得一聲不吭,轉身進他們住的西邊小屋。
打那天起,我發現他每天夜裏起得非常早,大約四五點就起床。然後,扶出他爸(實際是我爸留下的)那輛破自行車,在後架邊叮叮當當地掛隻鐵皮桶,悄不聲兒,消失在黑夜中,去替幾戶鄰居往鎮上牛奶公司送鮮奶。
從我家到鎮上,來去有80多公裏,天亮前,還得趕回來跟他爸一起下地幹活。
我媽說,這樣起早貪黑會累壞的,不讓他幹。他爸說,讓他自己找幾個零花錢吧。
幹不到一個月,我媽收了他的車鑰匙,堅決不讓他幹了。
那一次期中考試的前一天,放學回家,我意外地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個紅褐色的鋼筆盒。我欣喜地打開一看,裏麵躺著支嶄新的美國"派克"筆!哎呀!這麼好的筆,誰買的!?怕要上百塊錢吧?再看看,筆盒下邊的紙上,還有三個字:對不起!--我認識,是他寫的字,跟蟹爬的一樣。
我拿著那個漂亮的筆盒,心中就像破了個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哎!接不接受他的筆呢?到底接不接受呢??……接受的話,覺得自己平時對他太過分了點。不接受的話,又覺得這確實是支難得的好筆,真真實實叫人愛不釋手!於是,我隻好來了個悶著葫蘆不開瓢,心照不宣,將筆悄悄地放進書包裏,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天不亮上學,天黑回家,一天三頓,照樣端到自己房間吃。雖然我嘴上沒對他提筆的事,打那以後,我確實少給了他許多白眼。
而這支筆呢?一直伴隨著我從初二,一直寫到初三。最後的中考,也是用的這支筆,或者說,是它幫我考上了內地高中班。毫無疑問,幾年的高中學習生活,還要繼續用它,或者說,將來考上大學,還要用。因為,我覺得這支筆太好用了!寫在紙上,滑油油的,出水不急不慢,寫字的感覺特別爽!讓你隨心所欲,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無論你斜著寫,站著寫,還是躺著寫,咋寫咋順手。平時,不管是考試,還是做課堂筆記,沒一次是因為筆的搗亂,而打斷過思路。我真佩服他,小小年紀,咋這麼會挑東西?前天,媽叫我再買支新筆上高中,到人家內地讀書,還用舊筆(媽還以為我用的是我爸買的那支舊筆),同學會瞧不起咱,會說我們西部人窮。我說不買,這筆用慣了……我這樣想著,突然,身子一震,列車又開動了。
我手摸著那支心愛的筆,抬起頭,偷偷朝對麵的他又看一眼,很想對筆的主人說句什麼。心裏想說,嘴裏還是說不出來。就順手將小茶桌上那兩包花生,分給他一包:"嗯,給。"--這是我上車後跟他的第一句話。
他一聽,很激動,馬上笑著轉過臉,跟我說話。先說他不餓,要我自己留著慢慢吃。又告訴我,到西安早著哩!天黑了,再沒有賣東西的了。
由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的那一邊放著。一直到西安,我收拾東西準備下車時,才將那包花生裝在兜裏。
這趟火車雖然是直達特快車,由於蘭新線西段仍單線讓車,扯的時間過多,還是晚點了一個多小時,夜裏11點才到達西安。
西安火車站好大呀!
車站上,到處都是擁擠的人,看上去,使人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人頭攢動"這個詞。大城市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人太多!
走出火車,涼風一激,覺得頭暈暈的,腿跟得了小兒麻痹症似的,一瘸一拐地在攢動的人流中往前挪動,根本分不出東西南北,天上滿天星,地上到處燈,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走。行人匆匆,滿眼也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麵孔。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真正離開了家,真正離開了媽媽,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心裏真的好想哭!
大概是因為女孩生性膽小的緣故,我提著包,一步不離三寸,跟著他往前擠。原先那麼優越、那麼傲慢、那麼不可一世的我,不知哪去了,竟乖巧得像隻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跟放羊人。而他呢,就跟我親哥一樣,那麼悉心,那麼賣力,一邊肩上背著個兩個大包,一邊肩上扛著大被卷卷,膀彎裏還套著兩個小包,走得那麼艱難,那麼沉重,喘著粗氣,還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生怕我被擠丟了。
我沒鑽過火車站地道,在團場長到15歲,連火車也沒看見過,哪鑽過這深洞洞?心裏害怕極了!一害怕,嘴也不那麼硬了,就沒頭沒腦地問:"哎!這走到哪了?哎!走得對不對?哎!我們還是問問人家再走吧!"他果斷地告訴我:"不問。對著呢。就打這兒出口。""你走過嗎?"我第一次喊他"你"。
"走過。那年,跟大(爹)來新疆,也是這樣鑽的。沒錯。走!跟著我!別說話!"他毫不客氣地命令我跟他走,還讓我別說話。媽也!還挺凶!
這時的我,一點也不敢嘴硬,老老實實地聽他的--也隻有聽他的。他那樣果敢和老練,讓初涉人世的我,不得不服,不得不覺得自己藐小和脆弱,不得不覺得以前的那種傲慢是多麼的強詞奪理和不堪一擊。甚至,心裏暗自慶幸,好者聽媽的話,讓他來送我。否則,這大包小包的,拖不動,扛不動,又不識方向,這會,也許東西丟了,也許錢被人家偷了,不知都哭成啥樣了呢!
跟著他幾個彎兒一拐,忽見前方一片柳暗花明!燈火輝煌!啊!車站出口處好不熱鬧呀!
我抬眼一看,看到人頭上舉起一溜大大小小的牌子,都是各個學校來車站接新生的。
打老遠地,我看見一塊牌上寫著"陝師大附中"幾個字,就高興得大叫:"哎!陝師大附中!那兒!哎!你看,在那!哎!有人來接我們了!太好了!"我高興得跳起來,嘴裏一個勁地哎,哎的,從人空中擠過去,擠到"陝師大附中"牌子跟前,拿出我的入學通知書。
那些男生們便熱情地接待了我。
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男生,從我手裏接下包,乒乒乓乓,迅速往他們車上送。叫我們動作快些,說他們夜裏還要接西藏班的新生。
另一個男生走過去,從他肩上往下拿包。問我:"哎王金秀,他是你什麼人?你哥嗎?"我慌亂地點點頭。
那男生又說:"那好,一起上車吧。學校有招待所。家屬全部免費。"他放下包。說:"不了。秀交給你們,我就放心了。我在車站上坐會兒,夜裏一點,搭上海45次特快回新疆。"那個戴眼鏡的高個男生說:"明天天不亮就回呀?哇!忙啥?到了西安,還不好好玩玩?新疆那麼遠,難得來一趟嘛,去看看半坡呀、兵馬俑呀、去華清池洗個澡呀、逛逛古城牆呀……來來來,上車上車!""不了,俺家裏還有事,地裏棉花開始拾了,俺爹俺娘忙不過來。"他說著,硬從車上往下跨。
車開動了。
那個戴眼鏡的高個男生看我好像傻了,趕快捅我,說:"咦!王金秀,跟你哥說再見呀?""哥!……"我從車窗伸出手,覺得心裏汪汪的淚,一下子都湧到了眼睛裏,連忙用手捂著臉。
他一聽,連忙轉過身,笑著對我揮手。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