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靖元二十三年。
這一夜的大司空府格外靜寂,也格外陰沉,似乎連天上的月亮都避免將自己銀白的光芒灑進司空府內,不肯破壞那裏深沉的夜色。
大司空雍涯已經病了半年。從他臥病開始,上至九五之尊,下至百官群臣,都紛紛前來探病。司空府每日都是絡繹不絕,大家都以探病為名,行打探之實。這一點,無論是被探的主人還是探病的客人,大家都是洞若觀火心照不宣。不會有人例外,也不會有人揭穿。
因為大司空乃天朝的三公之一,肱股中的肱股,重臣中的重臣。他的生死關係著朝局的變動,也牽引著各方的利益,所以才會連當今的皇帝也多次賜醫賜藥,下詔撫慰。更不用說百官的殷勤之舉了。
但是,今天與往日不同。
雍涯和很多即將離世的人一樣,在死亡接近的時刻,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也就是所謂的死前直覺。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已無空應付塵世的俗務,見那無關的俗人。剩下的時日已經不多,今夜或許他就要離去,那麼現在,他當然要解決自己最憂慮最掛懷最放心不下的事。
所以他一早就下令閉門謝客,辭謝了為他治病的太醫,遣走了侍奉自己的下人,甚至連他最信任的副手袁智也被他遣了出去,屋子裏就隻留下了他的獨子——雍雪見。
此刻屋內燈火通明,門窗緊閉,燃勢猛烈的燈火令屋內氣氛更加沉悶。雍涯靜靜的臥在床上,昔日的威儀已被衰弱所取代,明亮的燈光到了重重簾幔擋住的床前,也隻剩下暗淡的光影,映在這個奄奄一息的當朝重臣的臉上,更顯蒼老。
在他的床前坐著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他的坐姿端正優雅,猶如沉淵持嶽,臉上神色淡然,幾乎讓人以為他隻是這兒的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隻有眼中深深壓抑的哀傷可以看出他對這個即將逝去的老人的親情。
“季兒,爹看來是壽數將盡了,左右不過是在今夜。有些話,爹是時候告訴你了。”
“爹請說。”
“我們雍家自太祖開國以來一心輔佐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公而忘私不爭寸功。為人處世一向也是律己甚嚴寬厚待人,未曾與人結怨。可是,你知道嗎,我們雍氏一族也有對不起的人。”
“是誰?”少年一直平靜的臉色終於動容。
“我們雍家唯一對不起的,就是當年的世交,也是天朝的開國功勳柳任。”老人發出一聲喟歎,積壓心底多年的愧疚終於可以說出,這也算是一種解脫了。
“就是被譽為‘天將’的治軍奇才柳任?就是一將可抵天下兵的柳任?”
“正是。”
“我們雍家是如何對不起他了?”少年的眉頭皺了起來。
“此時一言難盡。”老人看來更加蒼老,“當年你祖父和柳任是知己好友、莫逆之交,你祖父效力於太祖之後,便向太祖推薦柳任作將軍。柳任也因此成了天下知名的‘天將’。”
“這怎麼是對不起他了?”
“你知道柳任是怎麼死的?”
“天朝初立,柳任被參有謀反之嫌,太祖念其功勳,賜其毒酒自裁,家族皆得以豁免。”少年不加思索的背出當年的旨意,“怎麼?難道柳任沒有謀反?”
“他當然沒有謀反!”老人很是激動,“師父一生醉心兵法戰陣,絲毫沒有權欲之念。等到邂逅師母,兩人成親之後更是計劃卸甲歸田,從此兩人浪跡天涯,逍遙一生。”
“那太祖為何下那樣一道旨意?”少年似有不解,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爹,您稱柳任為師父?”
“柳任的確就是我的師父,從小就教我武功兵法,還有詩詞歌賦。我已經說過,他和你祖父是知交,所以我們兩家走動密切。”
“原來如此。那謀反之事?”
“全是子虛烏有,一派胡言!隻不過是因為……因為……”老人的目光暗淡至極。
“因為什麼?”
“功高蓋主啊,師父有‘天將’之名,又怎能不被天子猜忌?”
少年若有所思:“那您所說的對不起是指祖父當年沒有替柳家辯白冤情嗎?”
“傻孩子,你祖父當然幫柳家辯白了。但是聖心已失,太祖又怎麼肯輕易聽從你祖父那幾句辯白?”
“聽說柳任當年武功絕世,他既已知道事情不妙,為何不想法逃生呢?難道說他也是為迂腐之名輕擲生死不計後果的愚人嗎?”
“師父當然不是迂腐之人,隻是當時他已有家室之累,豈是說走就能走的?何況太祖還用了司徒韓咎的計謀。”
“韓咎獻了何計?”
“他讓太祖不動聲色,詔柳任入宮秘密毒死。”
“好毒的計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