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大笑著說出“我就是麻煩”的段九娘,一身驕狂原來並沒有隨著那人身死而消弭,而是順著暴虐的枯榮真氣流傳下來,深深地埋在了她的經脈與骨血中。李瑾容曾經同她說過,“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間行走的都是凡人”,周翡一直記得這句話,並且常常以此自勉,而直到這一刻,當她雙手握住碎遮時,方才心領神會。
穀天璿目光陰沉地掠過刮傷了他一側耳垂的半截刀鞘,開口說道:“沖著你爹是周存,你要是現在束手就擒,我們會留你一條命。”
周翡一縷長髮從臉側掉下來,垂落腮邊,她嫌礙事,用長刀輕輕一卷,便將它削了下去,然後好似十分忍俊不禁似的,淡淡地垂目一笑。
三大高手過招,戰圈中可謂瞬息萬變,根本不是外人能隨意插手的。
縱然中軍帳前身邊圍著數萬大軍,也隻能投鼠忌器,團團圍在一邊,絲毫不知該怎麼插手。
鬥了這麼久依然沒個結果,此時除非陸搖光和穀天璿中有一個人肯豁出去挨上一刀,纏住周翡,讓另一個人趁隙退出戰圈,再想方設法以暗器從遠處偷襲掩護,方才能打破這種僵局。
可穀天璿與陸搖光雖然共事多年,表麵兄友弟恭,私下裏看對方卻都不太順眼——穀天璿嫌陸搖光心性浮躁毫無長進,陸搖光覺得穀天璿虛偽做作,本領未必有多大,鑽營倒很有一手。
此時他們倆斷然不肯為對方豁出去。
穀天璿這時候已經後悔和周翡動手了,他料到了周翡的武功必然比她剛開始表現出來的高,卻沒料到她已經到了這一步——這倒是很正常,因為動手之前,連周翡本人也不知道。
她居然真能牽製住兩大北鬥,而且纏鬥良久,絲毫不露敗相。
再這樣鬥下去,穀天璿知道,縱然是以二打一,心生畏懼的也肯定不是周翡。因為拳怕少壯、刀劍怕……人也怕。
黃塵遍染,不能光是隻老英雄,“噩夢”也終於難逃此劫。
幾十年裏,穀天璿的修為縱然一再精進,可當年四大北鬥圍攻南刀李徵時那種年輕的貪婪與兇狠卻再難重現,以至於如今麵對著這張後輩的麵孔,他心裏竟然隱隱升起恐懼。
李晟在濃煙中縱身躍起,高高躥到樹梢,朗聲道:“你們想不想活命!”
一支火箭“篤”一下釘在了他腳下踩著的樹枝上,樹枝“劈啪”作響,他卻看都不看一眼,喊聲裏帶了內勁,震得附近的石塊輕輕顫動:“你們是不是爹生娘養,還是不是人!既然是人,為何要讓他們當成畜生糟踐殘殺?”
那樹杈齊根斷裂,李晟足尖一點,翩然落地,撿來的砍刀與從大樹縫隙中落下來的流矢相撞,撞了個“玉石俱焚”,他便毫不吝惜地把斷刀丟在一邊,俯身撿起一把北軍身上掉下來的重劍。
一個流民模樣的少年突然從他藏身的大石後麵沖出來,從屍體上抓起兵器,又將滾落在側的頭盔往腦袋上一頂,露出一雙通紅的眼圈,大叫一聲跟上李晟。
無數火油浸泡過的鐵箭終於戰勝了草木清華,他們躲藏的地方黑煙再也壓不住烈火,倖存的流民避無可避,唯有拚死掙紮著往外逃。
楊瑾削去自己燒焦的發尾,一馬當先地開路,往山穀正中混亂的中軍帳附近闖過去,厚重的斷雁刀崩掉了好幾個齒,刀背上的幾個環不知脫落到了什麼地方,再也發不出騷包的雁鳴聲。
淬了火的箭雨一路緊隨他們,所經之處樹叢、草地紛紛倒伏,燒出了光禿禿的地麵,楊瑾他們竟將火勢引到了中軍帳附近,射過了頭的弓箭手很快被喝止。
周翡與兩個北鬥打得刀光劍影,叫人分不出誰是誰,巨門與破軍的親兵團不敢上前,往來請示的哨兵與各自為政的將軍們也都不敢擅自做主,隻好分別令士兵親身上陣,在穀中肉搏阻截亂竄的流民。
流民短暫的悍勇很快被蜂擁而至的大軍敲碎,李晟不知砍了多少人,雙臂已經沒有了知覺,腰間被火箭擦過的傷口火燒火燎的疼,喉間泛起腥甜。
就在這時,那些原本進退有序的北軍突然自亂了陣腳。
李晟用力按了按自己“嗡嗡”作響的耳朵,聽見有人嘶聲慘叫:“蛇!哪來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