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學者龔煌城院士印象
齊勤
餘秋雨先生雲:“中國曆史充斥著金戈鐵馬,但細細聽去,也回蕩著胡笳長笛。”而龔煌城先生,就是那繞過“金戈鐵馬”的風雲叱吒,卻隻在“胡笳長笛”的嫋嫋餘音中默默探隱索微的學者。唯其如此,他的研究之路便顯得更加寂寞與冷清,不僅艱辛備嚐,而且無人喝彩。但他始終如癡如迷,樂在其中……
——采訪手記
別具風采
他的發言剛一結束,會場便報以熱烈的掌聲,他微笑著連連頜首致謝。之後,他收起講稿,溫文爾雅地走下了主席台,向我走來——個頭不高但很挺拔,一身灰藍色的合體西裝,配著一條紅黃藍三色組成的漂亮領帶,麵色潤澤,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顯得十分有風度,且時尚而年輕——中西方優秀文化的浸染,使他別具風采。
我立刻迎上去,與他握手,向他問好。他很謙和,握手卻溫暖有力,這使我更生好感。作為一個資深記者,訪人無數,握手無數,可我最忌諱的就是握到一雙或冷冰冰,或軟綿綿,或空洞洞的手,因為這類手的主人,大都不是冷漠之人,便是虛偽之徒,甚至二者皆備——偏又屢試不爽!故每次不幸握到,都忍不住要甩一甩或擦一擦我可憐的右手,以盡快排遣那瞬間的不爽。而他握手時所表現出來的氣質,卻給人以如沐春風之感,這令我心中大悅,采訪他的興趣自然大增。
2005年初秋,海峽那邊的龔煌城院士應邀來寧夏參加“第二屆西夏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期間,我有幸多次采訪到他。
說到“有幸”,並非修辭——他是德國慕尼黑大學哲學博士,專長漢語聲韻學、曆史語言學、西夏語言學、漢藏比較語言學等研究。他以治學勤奮嚴謹、創新不斷而著稱,20餘年學術研究的成果集結而成《漢藏語研究論文集》與《西夏語言文字研究論文集》兩部巨著。因在西夏語和漢藏語言比較研究方麵的重大貢獻,曾五度獲得台灣科學委員會傑出研究獎;2001年,他成為入選美國語言學會榮譽會員的首位台灣語言學家;2002年,他又當選為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當我有幸與他握手交談時,他早已以非同凡響的成就而享譽國際學術界了。
因為西夏,因為西夏學,漸漸了解了他的人生、他的誌趣、他的使命,並由此推開了西夏學研究領域的另一扇大門,這裏隔著太平洋的波峰浪穀,一樣風光無限,因為有龔煌城院士那芬芳四溢的研究成果,有龔煌城院士那卓越不凡的一生貢獻。
追求真理
2005年8月一個炎熱的下午,如約到太陽神賓館去采訪。沒想到上樓後,敲開門,見到的竟是他美麗的夫人蔡盞老師。她很熱情,一見麵就再三向我道歉,說龔先生剛被李範文教授硬拉著遊覽銀川古城風貌去了,但很快就會回來,請我稍等一下。我自然知道範文教授的執著脾氣,那是任誰也拗不過的,何況溫和謙恭的龔先生。
也好,我便與開朗健談的蔡老師聊起來。蔡老師身穿小圓領襯衫,深藍色的薄羊絨外衣下,是一條顏色相近的飄逸長裙,襯托著她的溫婉嫻靜——賢妻良母無疑。言談中聽得出來,他們伉儷情深。
由此便問及他們的情感生活,得知蔡老師與龔先生相識,源於先生與自己的哥哥是同學,常來家裏玩。溫情脈脈的表達,使少女的芳心怦然而動一見鍾情,之後便是相戀結婚,直至如今的白頭偕老。
“那時,每接到先生的書信,都是我最幸福的時刻。”蔡老師笑得十分甜美,簡直若少女一般。她告訴我,當年,龔先生在德國慕尼黑大學攻讀曆史比較語言學的8年裏,她在台灣一邊工作一邊撫養著兒女,兩人的思念一直靠鴻雁傳書。直到龔先生畢業回到台灣,他們一家方才真正的團聚和安定下來。
“我不光愛他,也很欽佩他!”龔夫人的讚歎令我驚訝,因為曆來親人眼裏少有“欽佩”。欽佩與被欽佩,同樣需要不低的境界。
得知龔先生也曾教過幾年中學,使我又感到一絲親切——有相似的一段經曆,相信訪談會更加順利。
下午5時許,龔先生氣喘籲籲地回來了。果然如我所料,一進門還沒顧上擦去額頭上的汗,他便謙和地連連鞠躬道歉,剛一接過夫人遞上來的茶水,就馬上坐下來,要我提問。
談意正濃,不料範文教授又闖了進來,說該吃飯了!本想飯後繼續采訪,但想到龔先生和夫人畢竟都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了,就讓他們休息吧!龔先生送我到門口,滿臉歉意地說:如方便,明天參觀西夏王陵時,我們再談好嗎?
“西夏王朝太了不起了,留下了這麼豐富的文化遺產。作為台灣學者,今天能到這裏,真是大開眼界嗬!”第二天,在西夏王陵參觀時,龔先生很是興奮,他在每一個展廳裏徜徉流連,在每一件展品前駐足觀看,態度都極認真,並時有提問。
龔先生講,這些年來,多次來大陸做學術訪問,一直很羨慕大陸學者的幸運——做學問沒有經費上的太大壓力。而在台灣,媒體和民意代表對他及中央研究院專家們的工作時有質疑,甚至批評他們:“花著納稅人的錢,成天研究一些死去的文字,有什麼用?有什麼價值?”還有人建議說,“應結束這種研究,不該再提供經費……”
我趕緊問道,龔先生那您如何作答呢?感覺壓力大嗎?
龔先生說,我的回答很簡單:語言研究這門學問,最重要的用處,在於追求真理,全麵了解曆史的真相,正確揭示民族的起源與文明發展的脈絡。而壓力的出現,隻能促使我們的研究更加嚴謹,成果更加顯著。相信大家慢慢會理解的。
我理解龔先生的工作——其實,任何文字的研究,都是解開曆史語言學的一把鑰匙,也是解開人類文明演進之底蘊的必經之途——所謂“死去的文字”,其背後卻是活生生的曆史、活生生的文化、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靈魂!這是否就是龔煌城院士所說的“追求真理”的內涵與意義之所在呢?
“你理解得非常正確!”他感慨地對我說,其實,印歐語係,如西班牙、法國、葡萄牙等國曆史的追溯,早已卓然有成。中華民族曆史悠久,是由眾多民族組成的,我們在自己語言源遠流長的艱辛探尋中,還需要一片一片地綴連起博大複雜的曆史的拚圖,不斷使之完整和清晰——進而找到自己民族以及曆史文化的源頭之源。
參加“第二屆西夏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龔先生和西夏學者暢談了他在西夏學研究領域的收獲。
大家都知道,龔先生不僅在漢藏語的比較研究及漢語古音研究方麵有著獨特見解。同時,他在西夏語文研究方麵同樣卓有建樹。在音韻方麵,他修正了過去學者的若幹擬音,探討出西夏語音韻的曆史演變;在文字方麵他發現了西夏文字創製上的特征,並建立起了西夏文字衍生過程的全新理論。
龔先生的觀點是,應把西夏語也放進漢藏語係的比較研究中。語言的曆史比較研究方麵,原則上應盡量取材於保存最古階段文獻的語言。他指出,文獻越古則保存古代語言的特征越多,越接近現代則變化可能越大。而漢語、藏語、緬甸語、西夏語就是漢藏語係保存有古代文獻的四種語言,按照次序,漢語最古,藏語次之,緬甸語、西夏語又次之。
龔先生認為,研究西夏語,文獻很重要。但西夏語是已經消亡的古語,研究西夏語最大的困難,便是受到現存文獻材料的限製。好在遺存了大批的佛經譯文與漢文典籍作為參考,這是西夏語研究的特殊優勢。
“但研究西夏文原創文獻更重要,需要有對西夏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等的相關文化知識。”他說,“我會繼續致力於研究西夏文原創文獻。”
近年來,學界公認,在西夏語言文字研究方麵,與大陸相比,台灣學者同樣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他們獨樹一幟,另辟蹊徑,大有後來居上之勢。其代表人物自然公推龔煌城院士”——他專長於古漢語、西夏語及漢藏語比較研究。在西夏語文研究方麵,龔先生首先敏銳發現,西夏語音韻轉換的現象皆有規律可循,而且這些轉換現象跟西夏語的構詞有關聯。以前研究西夏文的俄國、日本、大陸學者,都沒注意到這些現象。而事實證明,他所構擬的西夏音韻係統,證據確鑿,堅實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