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月仰頭看了看院門上的小匾,上頭寫著“枕上溪”三個字。有個地方容身就不錯了,難道還能挑揀嗎,便朝掌樂伏了伏身,“很好,多謝掌樂。”
掌樂這才悠著步子領她進月洞門,“你那同鄉,屋裏正好有空位。”說罷喊起來,“春潮!春潮!出來接人!”
不一會兒門打開了,一個鬆著半邊鬢發的人探出腦袋,連麵孔也看不清,隻管朝蘇月招手,“來,進來。”
蘇月向掌樂道了謝,跟著邁進屋子,進門就看見那位同鄉提著吊子,站在銅盆邊上。
蘇月隱約記得她的名字,叫朱顏在,個頭不高,長得白淨溫柔。她一見到蘇月就滿臉欣喜,“你也來了?這下好了,更熱鬧了。”
那個叫春潮的,這才拂開遮擋住臉頰的頭發,露出一張明豔的臉,笑著說:“失禮得很,我正要洗頭,掌樂就把你送來了。”
蘇月說不礙的,“我也是臨時接了調令,冒冒失失闖進園子。”
顏在讓她坐,自己提著銅茶吊給春潮澆頭發。春潮的頭發厚實,洗起來費工夫,蘇月剛要鋪排自己的床榻,就聽見她招呼,“快、快,把皂角膏遞給我。”
蘇月隻好把桌上的竹盒遞過去,春潮抓了把膏子,搓出薄薄的一層沫子,邊搓邊道:“這陣子忙得摸不著耳朵,連洗頭都得挑夜裏……小娘子怎麼稱呼?和顏在是同鄉?”
蘇月說是,“我也是姑蘇人,姓辜,阿姐就叫我蘇月吧。”
她在回答春潮的時候,看見顏在努力舉著銅茶吊,舉得兩手直哆嗦。
顏在是細胳膊細腿,典型江南美人的長相,淩空懸著的時候久了,有些堅持不住。
她見狀,把邊上的小杌子搬過來,示意顏在站上去。原本想接手的,但又怕莽撞了,反倒惹人不高興。新人剛來,總得想辦法籠絡老人兒。人家正在討巧,你中途截了胡,反倒落人埋怨。
顏在感激地朝她望了眼,說實話春潮不好伺候,自己被她呼來喝去使喚,隻好吃啞巴虧。當初一同來上都的人裏,隻有自己一個進了宜春院,其中孤單可想而知。現在終於來了個同鄉,也算是有了伴,因此顏在很歡喜,連自己的妝匣都要和蘇月的放在一起,且熱絡地招呼她,有什麼要用的,盡管自取。
蘇月含笑應了,但絕不當真去碰人家的東西。第二天收拾停當進大樂堂,太樂丞照著上麵的吩咐,從前頭人中挑選出五個,另辟出樂室讓她們排演《白紵曲》。受命前來引導她們的,也是擅長江南曲調的樂師。
蘇月和顏在是新來的,略費些工夫,但也隻消大半日,就已經掌握要領了。
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後來樂師盯得不緊了,常是練半日歇半日,捧著熱茶感慨:“教習諸位小娘子,才算是真正省心。不像頭幾日在銀台院,顯些要了我的命,怎麼教都教不會。看看,我鬢邊新長了幾根白發,都是被她們給氣的。”
這些來自江南的女郎,全是平和溫婉的脾性,自矜自重,不願意給人添麻煩。樂師這麼說,她們也隻是笑笑,“誰都有剛入門的時候,等日子長了,自然就好了。”
預備登台前雖然需要苦練,但比起在銀台院的時候,已經輕鬆得多了,不必從早到晚抱著樂器不放手。五個人得了閑,就在廊子上坐著攀談。前朝就入宜春院的那幾位,說起家鄉總有前世今生之感。一位最年長的,名叫梅引的樂官唏噓:“我離家整整五年,連做夢,都夢不見家鄉的樣子了。”
大家都有些惆悵,再過幾年,新人也會變成她們今天的模樣。
蘇月和顏在還能向她們描繪江南的變化,其實戰亂過後,到處一片狼藉。若說好,隻有遠山遠水還在記憶裏,卻也因近處的殘垣斷壁,顯得有些破敗和淒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