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個人好嗎,我的事情大概都處理好了,可以去陪你。”電話那端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句沒事,幾乎在同一瞬間,聽筒裏便出現中等頻率的滴聲。秋搖了搖頭,拿著手機楞了會兒,便抱著書回自己的住處。正值盛春,風輕輕拂過,街上每個人除了她,都為季節的善意沉醉。
秋的房間不大不小,設施齊全,尤其她喜歡的,一件不少。雙層冰箱,裏麵總會放著一瓶巧克力醬,土司和幾盤培根,隔層上的蛋夾,整整齊齊的一排雞蛋,到今天為止,已經少了三個——那麼今天就是周三。她倒不怎麼喜歡飲酒,酒精這種東西,在她感覺,除了讓自己頭疼外,沒有一點用處。上次買酒已是半年前的事,剩下半瓶的紅酒還靜靜躺在壁櫥。
她喜歡音樂,對床的櫃子上擺著一架雅馬哈2.0帶收音機功能的的音響,款式稍顯過時,音響上擺著一台純甲類膽機,她喜歡夜裏看著膽機靜靜燒著,發出一點淡淡的黃光,像帶著生命色彩的精靈。班得瑞無止境的地平線是她每天必聽曲目,偶爾也會聽聽一些香頌。還有時,會聽聽收音機裏推銷壯陽藥自導自演的廣告,這樣的廣告讓她覺得好笑,偶爾還能引起一些幻想。有時她還會認真的評價,這樣的說法根本不行嘛!
奶白色絲質窗簾旁立著一隻可調節亮度的布質落地燈,六十瓦的白熾燈泡幾乎滿足秋所有的照明需求。紫紅色的印花地毯很幹淨,沒有落發,沒有雜物,除了秋自己努力保持整潔外,偶爾也會請家政公司來徹底清理一番,因為房間小,所以收費低廉,但效果卻令她意外滿意,沒有一次例外。
雖然在念大二,但她的事情已經少的可憐。法語這種事情,是她的鍾愛,念起來毫不吃力,有時還會癡迷。而她今天剛剛拿了大學裏最重要的,能證明自己法語能力的東西。導師告訴她可以休息休息,做做喜歡的事,期末參加考試就行。畢竟很少有人能在大學第二年就拿到TELF70分的成績,但對於留學法國,秋卻毫無興趣,至少現在如此。
傍晚將近,秋又撥了誌海的電話,但沒有接通。她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尺寸最小的雙人床,她躺上去卻又顯得龐大。內扣短發均勻地躺在耳朵兩邊,剛剛觸及眉梢的劉海也分散在額頭兩側。房間裏沒有一盞燈亮著,膽機也沒有燒,缺乏微光。窗簾被清風扶起又放下,窗外的夕陽照著小街道,棕櫚樹枝搖曳,典型的沿海城市傍晚,叫人產生無限遐想。
太陽最後一點輪廓快要被城市吞噬時,街道兩邊的燈光默契地亮起。秋睜開眼睛,心裏默念,Peut-êtrequec‘estdemafaute(也許是我的錯)。她坐起來,一件一件脫去身上的衣服,放進小型滾筒洗衣機,按下開始按鈕。便進了浴室,浴室不大,一個人洗澡剛剛好。
秋的身材談不上撩人,勻稱稍顯豐滿。性感,但略微含蓄。她稍有點瘦,但有一對相對她這個身材略顯豐滿的Ru房,按她自己的說法就是,原來的她很胖,所以身上哪裏都是肉,時間慢慢推移,自己不知不覺就瘦了下來,不過胸沒有小多少,所以就是這個樣子了,臀部微微上翹大概也是這個原因。大學同學很羨慕她的說法,好像沒有很努力就擁有一個好身材。秋自己倒沒有覺得幸運,身材這種事,她覺得很大一部分不是自己能決定的,怎樣都好,自己也沒有想要向別人展現自己身材的欲望。
洗過澡,秋換上一件白色背心,淺藍色針織衫,蹬上牛仔褲,便離開房間。
徑直穿過街道,來到一家小餐廳,照例一份小湯包,一份粥。老板見了她,沒等她開口,便笑著問她,老樣子嗎,她禮貌性地微笑點頭。心裏又不解,為什麼自己去過的每一家店老板都會記住自己。
秋雙手托著頭發呆,忽然手機響起,她被嚇了一跳,那種驚嚇,差點讓她掉下位子。拿出手機,一個叫人討厭的名字浮現,阿間。一個小自己一歲的同班男孩,雖然同班,但其實不會有什麼交集,但因為剛進入大學時,實在是腦子出了問題,加入一個無聊的社團。恰恰他也在,便有了幾句交流。後來他竟說是知道自己在那個社團才加入的。這種家夥,剛進大學,什麼消息都靈通。
“秋,聽說你考試得了很好的成績!我真是為你高興,可以請你吃頓飯嗎!?這次一定不要拒絕呀!”秋在心裏冷笑,消息這麼靈通的家夥,怎麼就不知道我不喜歡別人說每句話後都要加一個感歎號。秋想狠狠的拒絕他,告訴他自己根本不喜歡他,以後也不可能會,就不要白費力氣了。但又覺得別人對自己熱心,自己又沒有理由大發脾氣。便隨意敷衍幾句,“不行,我可能會去南京。”猛地發現,有時隨意說的話,卻投射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自己真的會去嗎,即刻又陷入沉思。
手機又響起,“那真是太遺憾了!以後有機會一定一起出來!”
無奈,世界上真有這麼執著的傻瓜。晚餐結束,秋獨自在附近的公園散步,廈門每個角落都那麼舒服,街道和綠樹互相包裹,街心公園又和綠樹與街道互相包裹,最重要的,海與海風,和這個城市都互相包裹。秋注視著天空時才發現,原來星星是可以看見的,而且越看越多,隻是有時被某種東西遮掩罷了,而沒有被抹去。
回到房間,秋坐在窗台,從床邊的櫃子上拿起玻璃杯,輕輕抿一口,放在腿邊。看了會兒窗外的景色,一種無助感襲來,她蜷縮在窗台,忽然覺得白天自己說的話很可笑,分明是自己需要別人的陪伴才想去南京的吧。她把音響和膽機打開,音量調到適合的位置,播放班得瑞的無止境的地平線,從下麵的櫃子裏拿出一盒細嘴萬寶路,薄荷香味。拿出一根點著後,把煙盒扔進櫃子,用腳輕輕把櫃子推進去。又找來一個紙杯,放了點水進去,做臨時煙灰缸。
她坐回窗台,聆聽EndlessHorizon每個音符。靜靜享受尼古丁進入自己肺部時帶來思緒上的平靜。
織琪,為什麼發生事情的不是我呢,為什麼不該死的人會死去,不該活的人卻安安穩穩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下去。
萬寶路沉默燃燒,長長的煙灰掛在剩餘的煙卷搖搖欲墜。膽機兩個玻璃管內黃光閃爍,在不大的範圍內忽亮忽暗。EndlessHorizon播放到兩分零六秒,正是變奏的結尾。秋把長長的煙灰彈進紙杯,又放在嘴邊,深深吸一口,薄荷香味在口腔裏縈繞,停頓一秒,這股奇妙的氣體飛速下沉,進入肺部,叫人沉迷。
這是第一次,鍾愛的曲子讓她心煩,秋把剩餘一點的煙卷扔進紙杯,在黑暗中準確地按下音響上STOP按鈕。身體向後傾斜,像石塊一樣僵硬的倒在床上。腦袋裏每個關於幾個月前記憶的神經元飛速運作,秋很想讓他們停下,卻無濟於事。
拜托停下!
秋狠狠把頭埋在被子裏,雙手緊緊抓住兩旁的床單。自己卻還是忍不住啜泣,想起織琪曾像姐姐一樣對自己的情景,想起自己曾對織琪像姐姐一樣的依賴。想起父親離世的時候,是她陪伴自己渡過人生中最困難的時期。想起織琪對自己的包容與保護。想起自己不完整的靈魂,是她補齊了缺失的,最美好的另一半。她不敢再想下去,腦海卻像爆發海嘯一般洶湧,不肯放過自己。悲傷的底線最終被打破,想要壓抑卻又無法控製的痛哭,記錄在被淚水染濕的海藍色床單上。
窗台上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伴隨著一段久違的鈴聲——那是秋為誌海設定的。秋急忙調整情緒,從床上爬起來,踉蹡到窗台邊,拿起手機,看見熟悉的名字,匆忙用手背擦幹眼淚。
“喂,誌海。”
“來找我吧。”
手機這邊的秋一時語塞,一陣啜泣感來襲,任憑身體顫抖,也不願哭出聲來。
頓時,聽筒像斷了線一樣沉默。
秋用全身的力氣,輕輕嗯了一聲。
“到的時候提前告訴我,我去接你。”
還沒等秋再醞釀一個嗯,誌海便掛了電話。強烈的啜泣感消散一些,眼角的淚水幹涸後隻剩下淚鹽,在火機的火光中閃爍,秋又點了一根細嘴萬寶路。原來誌海還需要自己,自己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感到慰藉,應該都是後者吧,伴著殘餘的啜泣,她想。
雙層冰箱裏壓縮機的運作聲,街道上偶爾呼嘯的轎車,無限延伸的街道和街燈,搖曳的棕櫚樹枝,被遮掩的星空,熟睡的湯包店老板,獨自喝悶酒的阿間。一切都在以他們獨有的方式為逝去的日子和人做告別儀式。
沒想到半片安眠藥的作用如此之大,秋緩緩睜開眼睛,光線快要和窗口平行,天空湛藍,巨大的雲朵掛在半空。秋從床邊的櫃子上摸到鬧鈴,十點四十七分。自己真是,第一天不用上課就這麼晚起床。坐起來時,頭忽然一陣疼痛,這大概就是安眠藥的副作用吧——尤其在強烈的情緒過後使用。揉了揉頭發,踢起拖鞋,走進浴室,與鏡子對視。自己的氣色真是差極了,愣了會兒便去衝熱水澡。洗完後,隻穿了一件白色底褲,又隨便找了一件夏天用來遮陽,穿在身上稍顯大的朱紅色棉質襯衣。
那麼,再怎麼說,不吃早飯也是不行的。秋從冰箱中拿出兩片吐司,一片培根和一個雞蛋,還有那瓶參點花生味的巧克力醬。將兩片吐司放進烤麵包機中,按下按鈕,等待那一聲清脆的“叮”。對於培根和雞蛋,秋有著獨到的見解,煎鍋內放上一點橄欖油,將雞蛋煎好放入盤中後,再把培根放入,一麵煎幾秒,兩次,第一次結束後撒上一點小蔥花,第二次讓培根充分吸收蔥花的清香後便停止,每麵用時三秒,不用多也不必少,恰到好處的美味。麵包機“叮”的一聲,冒著熱氣的土司從兩個口彈出,秋把他們都放在盤中,端到窗台上。然後走到門口,一小罐用木塞封閉的玻璃瓶裝牛奶如約站在門旁。秋把她拿上,倒進玻璃杯中。用微波爐小火加熱一分鍾,便開始了十一點的早餐。
秋一邊往土司上抹巧克力醬,一邊回想昨晚的對話。誌海讓自己去,一定是感覺撐不下去才這樣吧,其實也不用推測,失去另一半,誰會撐得下去呢。幾個月前,自己參加完織琪的葬禮,也僅僅是在南京呆了一周的時間,就匆忙趕回廈門,一方麵自己學校的事情實在緊張,另一方麵,織琪和誌海的家人都在,而且又有許多事要處理,精神有些恍惚的自己在那也是添亂。現在仔細想想,其實應該多留些時間,作為同齡人,作為多年的朋友,又同樣是受到巨大影響的人,都沒有理由不留下來溫暖慰藉彼此。也可能自己比較遲鈍,織琪離開自己,永遠的離開自己這件事,在腦袋裏無法接受,不肯相信。想到這裏,秋甚至不能回憶起自己前幾個月是怎麼準備又完成考試的,雖然有時也會傷心流淚,但都沒有昨晚的感覺強烈,也許是投入另一件事後,腦海裏還未有織琪永遠的從這個世界,這個有我和誌海的世界上消失這種潛意識吧。想到這裏,秋不敢再想下去,轉而認真地吃早餐,認真聽音響裏由鋼琴和小提琴構成的輕快曲調。
秋買了第二周的早班機,腦海裏隻想盡快回到誌海的身邊。
盡快,她想。
周五下午,階梯教室的落地窗外,幾棵蓮霧青蔥,枝葉上不時顯出幾簇黃色線狀的花,午後的陽光透過枝椏脈絡傾瀉進來,教室裏陸續走進說笑的學生,對秋來說,大都是陌生的麵孔。這節是人類發展史,因為之前來聽過幾次,雖然覺得課名無趣,但從那位總是帶著棕色格子貝雷帽和黑框眼鏡的中年男教授嘴裏,總能找到有趣的延伸點。有次他為了說服同學,甚至模仿起各種動物的**動作,還有**聲。想到這裏,秋不忍發笑,那家夥真的看過嗎,雖然自己沒親眼見過,但總覺得那些動物**起來,確實是那種樣子。
預示上課的短暫鈴聲響起,秋抬起頭,隻見教授站在講台上,在白板上寫寫畫畫些什麼,天都熱起來了,還帶著帽子,難道不嫌熱嗎。秋盯著教授,一手托著頭,一隻手無意識地轉著手裏的中性筆。教授一直在畫,毫不理會背後嘈雜的聲音,秋越看越入神,沒想到這家夥還會畫畫,從輪廓大概能看出是一副人像。大概上課後五分鍾,教授便完成了兩幅簡單的人頭素描,一副是達爾文,另一幅是,大概是耶和華。教授轉過身,巡禮似的橫掃整個教室。
“同學們,今天你們賺到了。”
笑聲,議論聲又一次泛濫,教授臉上依舊保持讓人覺得幽默的嚴肅。
“知道為什麼嗎?”
秋小聲說,因為無聊又不可以獨處的時間終於有找落了。而一旁的同學們起哄著,簽到!簽到!
教授笑了笑說,不不不,這種下三濫的東西我從來不用。
“那麼接下來我們先點名。”
忽然一個人匆忙衝進教室,好像環遊世界後才趕來上這節人類發展史。他衝著教授示意後便目光四顧,找尋合適的座位。秋看到這個人後卻不自覺地低下頭。阿間,這家夥怎麼也會來上這種課,真是奇怪。
阿間的眼裏好像隻有秋,一下就找到秋的位子,然後假裝隨意地坐在秋的旁邊。